周圍鴉雀無聲。
江瀾遺世獨立般直視榮和帝,終于等來他心中的忌憚、猜疑、心虛和隱隱發(fā)作的慍怒。
李魏榮惹回來的火終于燒到他心里去了。
江瀾平靜地疑惑道:“敢問各位大人,錦衣衛(wèi)只聽皇上命令,一應(yīng)調(diào)度行事皆有制度可依,緝拿刑訊的皆是不臣之心。諸位大人方才口口聲聲說,錦衣衛(wèi)不擇手段,無人可知,是說我朝律法形同虛設(shè),還是指責(zé)皇上構(gòu)陷忠臣?”
此話一出,那些心虛像火藥桶被點燃了引子,剛才還在言之鑿鑿的人全都怕這火藥炸在自己手中,忙不迭地表忠心,顧不上繼續(xù)討江瀾的罪。
一直安靜勵安侯突然哈哈一笑,交握雙手往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身:“諸位大人,皇上還沒有說話呢,區(qū)區(qū)幾句,怎就惹得你們又唱又跳,演這一出忠心不二的戲。”
有人深感被羞辱了,憤然指責(zé)道:“大殿之上,小侯爺休要在此胡言亂語,拿朝堂當(dāng)民間戲臺子?!?/p>
謝君乘挑眉看向這人:“難為你還能想出‘民間戲臺子’這般委婉的詞?!?/p>
那人分明想罵的是勵安侯把拈花惹草的做派帶到朝堂中,都惱羞成怒了,話到嘴邊還顧著讀書人那點體面。
“你……”這人滿臉通紅,偏偏左右都沒人敢?guī)颓弧Ul不知道勵安侯的做派?這會兒誰再敢說他,也是討幾句有辱斯文的話罷了。
榮和帝似乎終于聽得不耐煩,喝道:“好了!你再胡來,朕趕你出去?!?/p>
謝君乘抿嘴站好,玩味的目光向江瀾投過去,頓時一凝。江瀾也在正抬眼看他,眼角似有若無的笑意轉(zhuǎn)瞬即逝。
臺下也頓時一片安靜。榮和帝這句根本沒實質(zhì)的譴責(zé),聽著像一如既往對勵安侯的寵愛,卻讓氣氛變得意味不明。
王濟林到底比下邊的人更沉靜幾分,只回首看了一眼,壓住身后的手忙腳亂,還是站得住立場:“皇上,此人妖言惑眾,公然挑撥君臣,不軌之心可見一斑,望皇上三思?!?/p>
江瀾借剛才那一下對視,看到王濟林的怨??伤浀美钗簶s行事狂妄,也從沒動過都察院的大官,王濟林和李魏榮怎么會有私仇?
把錦衣衛(wèi)逼上絕路的那樁冤案中,慘死之人是進士出身,當(dāng)時正憑一身才學(xué)聲名鵲起。江瀾只從李魏榮的只言片語中知道這些,至于那人被審問情形具體如何,她沒經(jīng)手就無從得知。
而看到王濟林波瀾不驚的面具之后隱藏著仇恨,江瀾恰恰有了猜想。
今日正好要翻起這樁冤案。王濟林這一眼來得巧。
“皇上,民女還要揭發(fā)一樁冤案。”
這一片死寂中似乎沒人敢發(fā)聲和出氣。王濟林面朝皇帝拱手正要阻攔,卻聽身后已經(jīng)傳來鏗鏘有力的聲音。
大理寺少卿陸庭仲撩袍跪下,“皇上,臣以為,此人身上疑團重重,還滿口胡言,意圖不明,當(dāng)收押嚴(yán)審。”
“陸大人,這案子當(dāng)時可經(jīng)了大人與刑部侍郎的手,如今這么急著將我關(guān)起來,心虛嗎?”江瀾側(cè)身看向刑部尚書陸儀,“尚書大人,令公子當(dāng)日的疏忽,大人會不會心中有數(shù)?”
陸儀臉色森熱,只冷冷瞥了一眼,并不理睬,但心虛和害怕在江瀾眼中一覽無遺。
“皇上,關(guān)于此案,臣有本啟奏?!备倍加乖P出列,呈上一份奏本,正等著榮和帝的意思。
元錚一出來,陸儀只能強忍輕嘆。王濟林驀地回頭看了元錚一眼,那藏于沉靜神色中的埋怨和不滿,讓江瀾意識到,元錚與自己不謀而合。
來得巧。
三法司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被一一被拎了出來。趙啟聽著四面八方傳上來的話,正揉著眉心不知先從哪里聽起,半晌才回過神來,把下面這個無人敢接話的攤子扔給了首輔周暉宜:“閣老怎么看?”
周暉宜一直靜觀事態(tài),不發(fā)一語,這才緩緩站出來,“回皇上,都察院既然行監(jiān)察之職,副都御使為冤案有備而來,且事關(guān)重大,且聽元御史一說。”
榮和帝抬手比劃,示意元錚將奏本先呈予周暉宜,
殿中的銅爐吐出青煙,在半空凝作明明滅滅的霧靄,轉(zhuǎn)瞬又散于靜寂中。
元錚俯首遞上奏本,跪下道:“皇上,臣翻查進士張馗一案發(fā)現(xiàn),李魏榮當(dāng)時兼管北鎮(zhèn)撫司,跳過刑科,未執(zhí)駕貼就將人關(guān)進詔獄審問,且張馗是被關(guān)三日后才認了不臣之心和煽動言論一罪,本就存在程序不當(dāng)、屈打成招、證據(jù)不足之疑??砂缸邮潞蟮搅诵滩亢痛罄硭?,種種漏洞竟無人指出,直至張馗暴斃于詔獄,案件重新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此案疑點重重,乃李魏榮僭越職權(quán)、濫用刑罰導(dǎo)致的冤案。臣以為,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當(dāng)日經(jīng)手此案時,均有稽核失察與臆斷案情之過,有負于皇上信重,致使無辜者冤死獄中。”
元錚停頓于此,沒有接著秉明一應(yīng)追責(zé)事宜。因為劉昆已經(jīng)下來從周暉宜手中取奏本,榮和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張馗的冤案與別的案子不同,此時彈劾兩名重臣的過錯,具體怎么處理,其實最終還要看皇上的意思。但照今日情形,他元錚的彈劾簡直如有天助,話說得太過倒未必是好事。
陸庭仲和刑部侍郎蔣池已經(jīng)跪著一言不發(fā),早就對這些漏洞心中有數(shù)。陸儀身為刑部尚書,又是陸庭仲的父親,自知兩邊都逃不過責(zé)任,也跟著跪下來。
李魏榮當(dāng)時一倒臺就激起千層浪,翻查昔年的冤假錯案就讓都察院忙得腳不沾地。何況錦衣衛(wèi)越規(guī)辦案本就不是第一次,陸庭仲以為沒有人會盯著這點事情去糾察。
榮和帝緊鎖眉頭看著走向,聽不到二人的半句申辯便已了然,生氣的同時更覺心涼。張馗的事情諸多漏洞,兩個年輕才俊身居高位,頻頻經(jīng)手大案,甚至一眼就能看出這有問題,為何隱而不報,就由著張馗被冤,然后案子發(fā)作起來?
這不還是沖著李魏榮去!
這時,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陸庭越見事情急轉(zhuǎn)直下,父親和兄長都跪在那里等候發(fā)落,立馬出列跪下,說:“御史大人,那……那錦衣衛(wèi)的行事向來逾矩,誰人敢勸,胡亂辦案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為何此時才來追究?”
陸儀心中一陣劇烈的狂跳,正要回頭讓這蠢材噤聲,卻聽上方傳來一句怒喝。
“住嘴!有錯不改還要摘別人的,朕看從今往后的千般過錯萬般疏忽,都不必追究了,都察院也不必奏本彈劾,一律按錦衣衛(wèi)頭上可好?”
榮和帝話一出,猶如一記驚雷,連著身旁的劉昆,所有人霎時悉數(shù)跪下齊聲道:“皇上息怒?!?/p>
榮和帝微微喘氣,向前傾身,目光直沖陸儀:“陸尚書,你平日就這般教育兒子?教他們這樣疏于職守,顛倒黑白?”
陸儀父子三人在龍顏大怒中首當(dāng)其沖,渾身震顫。陸儀抖著身軀往前匍匐了些:“皇上……犬子無德無禮,是臣教子無方,請皇上責(zé)罰?!?/p>
朝中都知道,陸家長子陸庭仲年輕有為,又得皇帝青眼,是朝中年輕一輩里的佼佼者。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幾年,平步青云成為內(nèi)閣的年輕力量也不是不可能。也正因為陸庭仲實在出眾,陸儀才對陸庭越的不爭氣稍微寬慰幾分。而榮和帝如今當(dāng)庭罵陸儀教子無方,猶如剜心。
王濟林深埋著頭不敢吭聲,榮和帝剛才那幾句分明連著都察院也罵了,如今唯恐被人提起他王濟林昔日十分看重張馗,有意招攬。
張馗驟然死在詔獄,王濟林當(dāng)時悲憤交加,加上本來就不滿錦衣衛(wèi)素來行事,如今終于等到機會,一氣之下將錦衣衛(wèi)的過往翻了個底朝天,一眾言官參得李魏榮狗血淋頭。
而江瀾?zhàn)堄信d致地欣賞周遭正在瑟瑟發(fā)抖的華服錦緞,只覺得有趣極了。原來,壓死李魏榮的這樁冤案里,這么多人都栽了他一筆。那未曾謀面的張馗倒也算死得其所。
李魏榮在逃亡之際提起張馗,江瀾才知道,張馗當(dāng)時有名氣,進了詔獄其實沒有上刑。李魏榮知道外面風(fēng)聲鶴唳,不敢貿(mào)然動人,只是斷了張馗兩天的吃喝。
張馗起初一直不認,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本是別人放他那里的,他壓根沒見過。但文弱書生吃不得苦頭也經(jīng)不起嚇,才兩天就改口認罪。
李魏榮還將案子移交了刑部,鮮少可見的謹(jǐn)慎。
誰知還沒等到最終定罪,張馗就突然暴斃在獄中。
“我說沒說謊,他們不信也就罷了,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他們和狗皇帝為了整死我才搞出來的!”李魏榮在一眾親信面前把江瀾拉到眼前,眼里只有憤恨與不甘,咬牙切齒,“還要將我趕盡殺絕?蓮花村這些蠢貨不是打算悄悄報官么?咱們也別逃了,殺個痛快,我偏要他撕碎那點顏面,叫他難堪?!?/p>
江瀾跪在晦暗中哂笑,火上澆油才好看。
“皇上,李魏榮固然罪行累累,死不足惜??晌í氝@一件,他直至死前仍聲稱此案為栽贓陷害,是有人要趁形勢不利之際除掉他。今日看來,這并非空穴來風(fēng)。若真有人這樣做,就是把主意打到了皇上的面前,這才是居心叵測,皇上應(yīng)徹查此事?!?/p>
李魏榮就算曾是一把沾了冤魂血的利刃,也還是天子的刀。這把刀要用、要藏還是要毀,只能由皇帝說了算。
原先可以歸咎于疏忽職守和李魏榮自作自受的樁樁件件,全成了另有所圖的算計。
榮和帝在后知后覺的震驚之余,一手提著元錚的奏章徐徐起身,向臺階走了兩步,定睛細看,仿佛一朝之間對臺下的肱股之臣感到陌生。
他一言不發(fā),但沉默的帝王之威更像不可見底的深淵,人人臨淵而立,卻無法辨識前路。
周暉宜旁觀至今,感覺到身后重重目光壓過來,道:“皇上息怒?!?/p>
人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尤其是方才被死死勒在一起的三法司。滿殿之中還能并且膽敢力挽狂瀾的,也只有深受皇帝敬重的首輔。
榮和帝落座,居高臨下的眸色晦暗冰冷,語氣稍緩,“人人都道錦衣衛(wèi)如暗夜殺神,行事狠戾,叫人惶恐,朕今日道覺得,在座諸位之所以懼怕,何嘗不是因為自身行于暗夜呢?如此晦暗不明的朝堂,朕不怒,只是也和諸位一樣惶恐不安。閣老有何見解?”
“皇上既然覺得晦暗不明,臣為內(nèi)閣首輔,當(dāng)為皇上燃燈三盞,以彰此殿‘明鏡高懸‘?!?/p>
“好一個‘明鏡高懸’。閣老請講?!睒s和帝將奏本放下。
“其一為招賢納才之燈。各部人才緊缺問題由來已久,三法司乃大周法制之頂梁柱,至今仍有諸多席位空懸,寒門招賢之路急需開拓;其二為朝臣忠信之燈,奸賊狂妄與案牘堆積之下,臣想彼時大理寺與刑部已然殫精竭慮,皆是盡忠職守之人,并非存心失察,各部一如此心;其三乃君臣相得之燈,奸賊已死本是朝堂幸事,若因區(qū)區(qū)幾句胡言又引發(fā)猜疑,人人自危,焉知不是另一樁大禍?臣斗膽請皇上切勿聽信讒言。君臣相得,才有社稷安穩(wěn)的底氣。”
周暉宜這最后一盞燈用詞急轉(zhuǎn),而榮和帝正是氣頭上,眾人本松下來的一口氣又提到嗓子眼。都知道他周閣老深受倚重,敢接住龍顏大怒,可說話還是常有不分輕重的時候。
周暉宜卻對身后的目光置若罔聞,又一叩首,沉聲如磬,敲打著身前身后的靜默和深思:“皇上,此番冤案,臣也有督導(dǎo)不力之過,難辭其咎,臣請調(diào)離內(nèi)閣首輔一職,改任國子監(jiān)祭酒,為皇上廣納賢才。”
身后的沉寂頓時像被敲碎的玉盤,驚詫與惶恐展開于四面八方,沿著盤龍柱的纏繞落于龍首,指向御座。
榮和帝凝視兩鬢發(fā)白的周暉宜,氣也消了,起身順著臺階走下去,站在周暉宜面前道:“有愛卿如此,是朕與大周社稷之幸,一樁冤案何至于此?閣老請起?!?/p>
江瀾看得分明,此刻榮和帝的心中不見一絲猜疑與戾氣,可見對這位鞠躬盡瘁的首輔乃真心愛重??墒?,周暉宜四兩撥千斤地解決了危機又借機推政,皇帝疑心一消,她這把火就滅了。
正當(dāng)眾人以為周暉宜該謝恩順勢結(jié)束今日榮和帝突擊發(fā)難時,周暉宜卻沒起來,仍只是半跪著對榮和帝說:“皇上,各地寒門學(xué)子中不乏棟梁之才,只是缺了家世與機會。若選拔制度不改,沉疴弊病不除,埋沒的是諸多真才實學(xué)之人,傷的還是江山社稷?!?/p>
榮和帝伸出的手頓時一僵,隱約哼了一聲。這周暉宜的執(zhí)拗真是不改分毫也不分場合。
為難之際,榮和帝瞥見后邊的謝君乘正眨著眼睛看過來,鬼鬼祟祟又似乎不夠膽量。榮和帝一想,這小子平日從來沒個正經(jīng),但偶爾那一肚子壞水里也能說出幾句中聽的。
榮和帝拂袖指著他,儼然是平日的嚴(yán)父語氣:“你有什么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