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天地仿佛被霧藍(lán)色的紗簾給籠罩住了。

山路崎嶇，遠(yuǎn)處長明寺的檐角在迷霧中時隱時現(xiàn)，銅鐘聲悠悠傳來，像是從地底響起的喪鐘。

“快到了，福生，再忍忍。”一位梳著夫人髻的女人牽著一位男童，步履匆匆地登上寺前石階。

福生八歲，瘦瘦小小的，走幾步便得停一下喘氣。

今日是擁有悠久歷史的古寺——長明寺開廟供燈之期，許多香客結(jié)隊而來，都說新奉的千手觀音最是靈驗，能保平安康泰。

廟門前香霧彌漫，人群絡(luò)繹，香客們陸續(xù)入殿。

佛殿極大，金漆斑駁，壁畫剝落，四周都充滿著歲月的痕跡，唯有中央金臺高三丈，上面盤坐著一尊還在修葺的千手觀音像。

它的面貌被歲月侵蝕，模糊不清，看不清相貌，身后千手舒展開來，無數(shù)手臂錯落交叉，看起來卻又像是被嫁接的詭異感，每只手掌心遠(yuǎn)看隱約嵌著黑色的圓點，像是一雙雙眼睛。

福生仰頭看，覺得面前的佛像看起來好像很怪，像一團扭曲的樹根，手臂密密麻麻的，好像快伸出殿頂了。

陽光透過殿中天窗灑在千手觀音像的身上，千手的掌心竟微微發(fā)光，仿佛里面有什么在蠕動。

“福生，別看了，快跪下。”女人低聲催促自己的孩子。

福生學(xué)著大人的動作跪下磕了幾個頭，隨著母親給千手觀音像上香，眼睛卻被供臺上的燈給吸引了。

那是一盞銅鑄的長明燈，置于千手觀音像座前供臺的正中。

與廟里其他的油燈不同，這盞燈顏色暗紅，形制古怪，燈芯像是一根細(xì)細(xì)的手指，油脂稠厚，泛著淺金色的光，飄散著一股奇異的味道。

火苗極小，卻穩(wěn)定得出奇，福生盯著那燭火，只覺火光里隱約有什么一晃而過。

福生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燈壁。

“福生！”女人見狀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怒火，“你怎么可以亂碰供奉佛前的東西！”

福生嚇了一跳，趕緊縮回手。

傳聞長明寺的長明燈永生不滅，佛前獻一盞，能庇佑七世。

未免惹怒神明，女人自掏金銀，遞給旁邊侍奉的香僧，點了一盞長明燈供在臺前。

燈芯燃起的瞬間，福生突然覺得脖子發(fā)涼，耳邊傳來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音——像有人在嘀咕，又像有人在笑，幽幽童音仿佛回蕩在腦海里。

他下意識抬頭看那毫無慈悲感的千手觀音像。

它的眼睛已被歲月模糊，福生卻莫名覺得它正看著他。

那一刻，他好像看見千手觀音像的千只手好像動了一下。

“走吧。”女人牽著福生的手離開佛殿，福生腳步遲疑地回頭看了一眼那盞長明燈。

燈火未滅，在微微顫動，像在呼吸。

他們離開后，佛殿逐漸歸于寂靜，風(fēng)從殿后掠過，拂動那無數(shù)只手臂……發(fā)出輕微的咯咯摩擦聲，像是骨頭互相撞擊的聲音。

***

夜風(fēng)穿窗而入，樹葉因風(fēng)吹而沙沙作響。

福生沉沉入夢，夢里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一座巨大的佛殿中。

殿內(nèi)一片赤紅，檐下掛滿灰白的布幡，空氣沉重，隱約傳來低低的誦經(jīng)聲，像是有漫天神佛降臨。

高大的千手觀音像端坐在紅金蓮臺上，通體泛著怪異的油亮色澤，她的千手向四方張開，每只手掌皆向上攤開，仿佛要抓住什么。

更詭異的是，每一只手掌上都嵌著一只“眼”。

不是雕出來的，而像是“生”在其上——眼珠濕潤，黑白分明，眼皮偶爾一顫，仿佛在眨動。

千手觀音平視前方，面容模糊不清，像是濃煙覆蓋般看不出五官，卻有一張裂開的嘴巴，從脖頸兩側(cè)咧到下頜，露出一排排整齊卻密得不自然的牙齒。

它突然張嘴笑了。

“你也想許愿嗎？”

福生被嚇得往后退，他想逃，腿卻被什么拉住，低頭望去，一只細(xì)長的手從地磚縫隙里伸出，皮膚灰白，指甲極長，正緊緊抓住他的腳腕。

那無數(shù)只手掌心的“眼”突然睜開，盯著他，眼中映出千手觀音那模糊的臉。

福生頓時感覺自己被千只眼睛盯著，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快許愿呀！快許愿呀！”殿中回蕩著小孩的笑聲，陰測測的，讓人不寒而栗。

福生眼睜睜看著千手觀音像的那上千只手在搖動著，那一只只眼球泛著紅血絲，冒著紅光，在一步步朝他靠近，如同一張張獰笑著的臉。

“啊啊啊啊啊——”福生猛然從床上驚醒，發(fā)出了尖叫。

他全身都被汗水濕透，蜷縮成一團哇哇大哭起來，牙齒打顫，眼神茫然發(fā)直，汗水夾著淚水從下巴滴落。

“福生！福生你怎么了！你別嚇娘！”被吵醒的周氏嚇得連忙撲過去抱住他。

福生像失了魂，嘴唇發(fā)紫，口中不停念著：“別看我……它有好多眼睛……好多眼睛……”

片刻后，他的身體溫度直線上升，臉頰通紅，意識開始模糊，雙眼翻白，渾身抽搐，最終昏了過去。

大夫趕來，診脈多時，神色難看地起身：“受驚太甚，熱邪入體，這不是尋常的病。若他再發(fā)作三次，恐怕……難以保全。”

屋中頓時寂靜無聲。

床邊的小油燈此時燈火微顫，幽紅如血，明明未添燈油，卻燒得分外旺。

***

殿內(nèi)無燭無火，唯有無數(shù)懸浮的青幽鬼火微微搖曳，映出高座上那道修長的身影。

男人斜倚在赤紅的高座上，極長的頭發(fā)垂落在地，幾乎蔓延至臺階之下，發(fā)梢偶爾蠕動，像蟄伏的蛇，他單手支頤，赤紅之瞳半闔，似睡非睡，眉間那道暗金色的古紋印記微微閃爍，如同活物般呼吸。

座下跪著三名男人，頭顱低垂，不敢直視。

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血銹味，混雜著某種陳舊的檀香，像是廟宇里供奉了千百年的香灰，腐朽又冰冷，聞著讓人不適。

“長明寺的怨氣，還不夠。”

他的聲音很輕，卻猶如鬼嘯一樣回蕩在殿內(nèi)，鬼火噼啪爆響，空氣一瞬間仿佛凝滯起來。

座下其中一個跪著的男人膝行半步，顫聲道：“玄明那禿驢說...說需擇吉時，否則魂魄易散..."

“吉時？”長發(fā)男人緩緩坐直身子，長發(fā)無風(fēng)自動，發(fā)絲間隱約浮現(xiàn)怨氣鬼火。

“當(dāng)年，他跪在我腳下求生時，可沒這么講究。”

指尖一抬，一柄纏繞著咒鏈的黑金權(quán)杖自他手中憑空顯現(xiàn)，權(quán)杖上倒懸的沙漏古鐘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晃起來，帶動鐘內(nèi)灰霧翻涌，隱約傳出凄厲哭嚎。

“告訴他。”

“咚！”

他微微抬起權(quán)杖輕叩地面，第一聲鐘響，一股黑色氣流蕩開，跪著的三個男人同時捂住耳朵，七竅滲出黑血。

隨著鐘聲響起，沙漏內(nèi)浮現(xiàn)出長明寺的景象。

寺內(nèi)千手觀音像周身都布滿了怨氣。

“七日之內(nèi)，我要見到完整的千手觀音。"

男人再次持著權(quán)杖輕叩地面。

“咚！”

第二聲鐘響，跪在最前面的男人突然慘叫起來，他的左臂毫無預(yù)兆地斷裂，傷口處沒有血，只有縷縷黑煙逸散，慘叫聲響徹殿內(nèi)。

“若誤了時辰...我不介意...換個人當(dāng)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