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春,來得遲而陰郁。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朱雀大街兩側(cè)高聳的坊墻,連往日喧囂的東西二市也顯得沉寂了幾分。自華清宮驚變、太子被禁、李輔國九族盡誅的巨浪席卷后,這座煌煌帝都便陷入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之中。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并未停歇,反而在高壓的沉默下發(fā)酵得更加離奇詭譎。祆教邪術(shù)、圣物守護、眉心金光、沙海魔窟……這些詞匯如同無形的瘟疫,在茶樓酒肆、深宅大院的私語中隱秘流傳。
然而,真正的風暴眼,卻不在市井,而在那重重宮闕環(huán)繞的東宮——長明殿。
殿內(nèi)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低垂,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窺探。鎏金獸首香爐吐出的龍涎香也無法驅(qū)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與頹敗。太子李亨身著素色常服,形容枯槁,眼窩深陷,昔日溫潤的眉眼間只剩下麻木的疲憊和一絲刻骨的怨憤。他被困在這金絲樊籠之中,如同折翼之鳥,昔日的雄心壯志早已被父皇冰冷的圣旨碾得粉碎。
“殿下……”唯一還能近身侍奉的老宦官王忠,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盞參湯,聲音帶著哽咽,“您……多少用些吧……身子要緊啊……”
李亨木然地擺擺手,目光空洞地望著殿頂繁復的藻井,仿佛能穿透那彩繪的祥云瑞獸,看到自己黯淡無光的未來。父皇的猜忌、李輔國背叛帶來的羞辱、朝堂上清流的沉默、李林甫一黨的虎視眈眈……如同一座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甚至不敢去想華清宮那晚的真相,不敢去想那個救了他一命、卻帶來更大災禍的“妖人”侯硯卿。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如同雨滴落在瓦片上,從殿內(nèi)一根支撐穹頂?shù)木薮篌待埥鹬蠓絺鱽恚?/p>
李亨和王忠同時一驚!東宮已被嚴密監(jiān)控,何人能潛入此處?!
王忠下意識地擋在太子身前,厲聲低喝:“誰?!”
金柱后方的陰影一陣蠕動,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滑出。來人一身風塵仆仆、沾滿泥污的靛藍粗布短褐,身形消瘦得近乎脫形,臉上縱橫交錯的灼傷疤痕和左臂用簡陋木板固定的斷骨,無不昭示著其經(jīng)歷了何等殘酷的磨難。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如同萬年寒潭,深處卻燃燒著足以焚盡一切的火焰。
正是侯硯卿!
“是你?!”李亨猛地從榻上站起,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驚駭與復雜的光芒,“你……你怎么進來的?!外面……”
“殿下放心,外面的‘眼睛’,暫時瞎了。”侯硯卿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無視王忠警惕的目光,一步步走到殿中,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卻走得異常沉穩(wěn)。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物件,置于李亨面前的紫檀案幾之上。
“侯硯卿此來,不為求生,只為……求一個公道!為枉死的霓裳娘子!為金鱗衛(wèi)數(shù)百忠魂!也為殿下您……被那毒蛇噬咬的傷口!”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李亨眼底深處被背叛的隱痛。
油布被一層層揭開。
烙印著蛇纏牡丹簡化徽記的燈架熔痕殘片!
水晶瓶中,來自霓裳案現(xiàn)場與西域金棺的“迷迭沙”香料灰燼!
“影鑒石”照射下顯現(xiàn)的半枚安裝機關(guān)者指印拓圖!
金鱗衛(wèi)絕密卷軸《長安“蛇蹤”佐證錄》!
來自敦煌莫高窟祭壇巖壁的“長安蛇蹤圖”摹本!
每一樣證物被取出,都如同一聲驚雷,在李亨和王忠腦中炸響!尤其是那幅摹本上刺目的焚身牡丹燈、曲江池水中的蛇影、指向集仙殿的粗壯根系和“蛇心”標記、以及那朵纏繞著毒蛇的黑色牡丹徽記!
“這……這是……”李亨的呼吸變得粗重,手指顫抖著撫過冰冷的金屬殘片和畫卷,眼中充滿了震驚、憤怒,以及一絲……被巨大陰謀籠罩的恐懼!“集仙殿……蛇纏牡丹……武惠妃……李輔國……他們……他們竟敢……用如此邪法?!在長安……在孤的眼皮底下……”
“殿下!”侯硯卿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將李亨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李輔國不過一介爪牙!真正的‘蛇心’,是那隱藏在集仙殿、佩戴‘蛇纏牡丹’徽記、掌控‘暗火教’邪徒、覬覦‘沙之眼’魔神之力的元兇!霓裳焚身,是獻祭試驗!華清宮之亂,是斷尾求生!西域金棺現(xiàn)世,是他們陰謀的終極目標!”
他指向摹本上那條從“集仙殿”蜿蜒流入東宮的“影噬”暗流:“殿下!您身邊,依舊潛伏著‘蛇心’的毒牙!在吸食您的元氣,窺伺著給予您致命一擊的時機!此人不除,東宮永無寧日!大唐……永無寧日!”
李亨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猛地想起華清宮那晚李輔國臨死反撲時怨毒的嘶吼,想起被禁足后某些心腹宦官閃爍的眼神和詭異的行蹤……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遍全身!毒蛇……從未離開!
“是誰?!這‘蛇纏牡丹’的徽記……屬于誰?!”李亨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他死死抓住案幾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
侯硯卿的目光掃過侍立一旁、同樣面無人色的老宦官王忠,緩緩搖頭:“徽記主人,身份尊貴,隱藏極深。金鱗衛(wèi)舍命追查,只鎖定其藏身‘集仙殿’,且與東宮有‘影噬’之連。然……”他話鋒一轉(zhuǎn),拿起那拓印著半枚指印的圖紙,“此乃在焚身牡丹燈架熔痕上發(fā)現(xiàn)的、安裝‘火鉆子’機關(guān)的兇手所留!此人,必是‘蛇心’最信任的死士爪牙!找到他,便能順藤摸瓜,直搗‘蛇心’巢穴!”
他看向李亨,眼神如同燃燒的星辰:“殿下!您被禁足東宮,看似囚籠,卻也是最好的掩護!您有足夠的時間和理由,清查東宮內(nèi)侍!尤其是……所有在華清宮之亂前,曾頻繁出入集仙殿,或在霓裳案發(fā)前后,有過異常行蹤、特別是手部可能受過灼傷的內(nèi)侍宦官!”
李亨眼中瞬間爆發(fā)出被逼到絕境后的瘋狂與狠戾!他明白了!這是翻盤的唯一機會!也是復仇的唯一途徑!
“王忠!”李亨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刃,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傳孤密令!即刻起,封鎖東宮所有門戶!以清查李輔國余孽、整肅宮闈為名!給孤……一寸一寸地篩!特別是手上帶傷的!一個……都不許放過!孤要親自……審問!”
“老奴……遵旨!”王忠渾身一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躬身領(lǐng)命,快步退下。殿內(nèi),只剩下李亨粗重的喘息和侯硯卿沉默如山的身影。
東宮這座沉寂的火山,在侯硯卿帶來的鐵證刺激下,轟然噴發(fā)!一場針對“蛇心”毒牙的血腥清洗,在森嚴宮禁之內(nèi),悄然拉開了序幕。而此刻,興慶宮花萼相輝樓的暖閣內(nèi),玄宗皇帝李隆基正把玩著掌中那枚暗紅流轉(zhuǎn)的“本源之核”碎片,聽著高力士關(guān)于西域敦煌“神鳥現(xiàn)世、金棺隱沒、侯硯卿再次逃脫”的密報,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腰間懸掛的那枚溫潤羊脂白玉佩,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柔和的光澤,玉佩底部,一個極其微小的、如同天然紋理的印記——若用“影鑒石”照射,便會清晰顯現(xiàn)出蛇纏牡丹的輪廓!
蛇心躁動,獠牙畢露。長安城的終局之戰(zhàn),已在宮闕的陰影與霓虹案的血證中,一觸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