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前往收拾北平亂局的張自忠在拂曉時刻才從西便門入城。

當(dāng)他入城之時，日軍已經(jīng)自廣安門、永定門、左安門三處涌入城中，一直盤踞在東交民巷內(nèi)的日本政客此刻也走上北平的街頭開始肆意歡呼。

北平四郊此刻已遍布日軍，張自忠見形勢不對，無奈之下他臨時躲入德國人開辦的醫(yī)院。

在大雨的澆灌下，日軍停止了繼續(xù)向南進軍的腳步，轉(zhuǎn)而開始一心收拾平津殘局，日軍20師團掉頭南下，憑借暢通的鐵路干線，自豐臺轉(zhuǎn)廊坊一路南下，與負責(zé)天津防衛(wèi)的三十八師在下午展開了交鋒。

北平淪陷同日晚間，天津淪陷。

宋哲元率領(lǐng)二十九軍的軍政官員以及組織機構(gòu)撤往保定，次日，北平天津兩地維持會組建。

...

這場暴雨阻滯了日軍南下的速度，但同樣給數(shù)萬百姓的南下之路造成了嚴重阻礙。

雨水灌入田地之中，廣袤的農(nóng)村成為一片澤國，土質(zhì)被水浸潤得軟糯不堪，一腳下去就是一個大坑。

在離開北平時，由于缺乏系統(tǒng)地管理和組織，大多數(shù)人沒有固定的逃命路線，只知向西奔走，七繞八拐之下，不少兜著圈子愣是過不了永定河。

軍民混在在一起，一路上少有交談，偶發(fā)說笑也很快平歇。

同那些乘著吉普遠去的高級軍官不一樣的是，平民們至多只推著一個簡易雙輪木板車，通常是皮膚黝黑的赤膊大叔拉著家中的幾個小孩，一路談天論地，擠眉弄眼，盡可能將這離家之痛降至最低。

約是走了三天，伴隨著這時下時停的夏雨，孫毅率隊一路走走停停，總算是到了保定。

此時的保定，儼然成為了一個巨大的收容所，沿街盡是耷拉著腦袋的光膀子男人，以及頭發(fā)糟亂而面色發(fā)黑的女娃，前線下來的難民和潰兵每天從四面聚攏而來。

一路走來，竹石清只覺得隨行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好在他們畢竟是正規(guī)軍，軍紀(jì)也算是潰兵里較為嚴明的，加之小伙子們正血氣方剛，這沿途下來沒有人掉隊。

宋哲元一早到了保定，在北平與天津失陷的當(dāng)天，沒有等南京監(jiān)察院對他提出彈劾，宋哲元便自解兵權(quán)，請辭二十九軍軍長一職。

在瓢潑的大雨下，宋哲元可謂是心情灰暗，從長城抗戰(zhàn)時的全國贊頌，到此時舉國上下紛至沓來的責(zé)難，他自覺無顏面對全體國民，在漫漫的軍旅生涯中，他已然難以為自己找到繼續(xù)置身于軍中戰(zhàn)場的合適理由。

盡管南京方面仍勉勵他繼續(xù)率領(lǐng)二十九軍繼續(xù)抗戰(zhàn)，以圖抗戰(zhàn)之最后勝利。

但悲憤交加下，宋哲元仍于八月初通電全國，宣布正式辭去二十九軍軍長的職務(wù)。

算上王炳交給孫毅的增援部隊，孫毅手頭仍保留著超過七百名的少壯力量，他將留在保定，接受當(dāng)?shù)氐恼帲瑤ьI(lǐng)佟麟閣將軍悉心照料的火種，繼續(xù)他們的抗戰(zhàn)故事。

人生漫漫，豈能無別。

竹石清深知自己和西北軍的故事結(jié)束了，這一天他和方文堅換上便衣，準(zhǔn)備乘專列南下，繼而奔赴南京。

“石清，你瞧，那是團長不？”

兩人背著行囊，搖搖晃晃地前往火車站，這里早已擠滿了人，而在火車站必經(jīng)路段的一處街角旁，孫毅領(lǐng)著一幫孩子等著送他們。

方文堅這么一說，竹石清踮起腳，瞄了兩眼，喃喃道：“好像還真是？”

事實上竹石清是不辭而別，天知道孫毅是哪里來的消息，來都來了，竹石清只好迎了上去，剛走到孫毅跟前，眼睛就已然有些酸澀了。

“團長，下著雨呢，別讓這幫孩子們淋著了！”竹石清扯了句閑言，眼神避開了這幫孩子們堅毅的目態(tài)。

“怎么，走都不跟我孫毅說一聲？”孫毅錘了錘竹石清的胸口，“真是太不把我這個團長放在眼里了，這要是擱以前，我非罵你一頓不可！”

竹石清抿著嘴唇低了低腦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這是怕見了兄弟們難受。”

“竹參謀，沒了你我們以后可怎么打仗？”孫毅側(cè)后方的向承宇冷不丁拱了把火，“要不你別走了，就留在我們這，我們自愿接受南京安排的細作監(jiān)督我們！”

這話一出，頓時把周遭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盡管向承宇的話聽著滑稽，但的確符合了士官計劃設(shè)立的初衷之一，參謀下軍本身也是為了加強中央對于地方軍的統(tǒng)治，在地方軍政體系里，這些人幾乎可以等同于南京派來的明樁和監(jiān)督員。

然而，在219團，竹石清只覺得這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大家庭，盡管沿路有著許多風(fēng)霜，但站到人來人往的街頭，眾人依舊懷有對前路的期望。

微笑半晌，竹石清沒有回應(yīng)向承宇的話，反倒是一把將梁兮云拉了過來，叮囑道：“你小子，以后要好好跟在團長旁邊，如果有機會，我們會再見的。”

梁兮云到底還是個剛剛成年的小孩，口無遮攔道：“再見面時，竹參謀你能帶我打回北平嗎？”

“會的，到時候我和孫團長帶你們打回去。”

“我說你們，我們是送人上路，又不是生死訣別！”孫毅無奈地叨叨了一句，將梁兮云一把拽了回來，“人家竹參謀是回南京高就了，不過話說回來，石清，你若是到時候混好了，可不要忘了我們這幫北方人。”

孫毅說得果決，竹石清卻從其眼中最先看出了閃爍，兩個月的光陰如快馬加鞭，竹石清向眼前這幫兄弟們莊重地抬手敬禮：

“保重，兄弟們。”

“敬禮！”孫毅怒吼一聲，引得正在擠著入站的人群紛紛回首。

作別之后，竹石清與方文堅順序入站，兩人皆為默然，他們是參謀總隊第一批走上最前線的軍官，是親歷七七事變?nèi)^程的軍官，在這里，他們積累了與日軍實地作戰(zhàn)的寶貴經(jīng)驗，同時感受到了前線官兵殺身成仁的報國決心。

中國之大，世道之亂，他們的未來會如何？而自己的命運又當(dāng)如何？

竹石清不知道，他緩緩靠近了保定站的檢票窗口，遞上了自己的軍官證，沒想到穿著鐵路制服的這瘦小伙忽然極為冰冷地說道：

“你就是竹石清？對不起，你不能走，請在此地稍候，容我打個電話通報一聲。”

“為什么？”竹石清的臉快速的板了起來。

“不知道，這是上峰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