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婦人遲疑著走出來,努力將身后瘦骨嶙峋的孩子擋住,不讓他們看到地上那寒酸的“糧食”。
孩子們的喉頭卻在明顯地滾動,眼睛死死盯著那粗糙的麻布袋,充滿了原始的、對食物的渴望。
“張大哥,不如……我們去認罪吧,總不能族人都跟著餓死啊!”
一個黝黑矮壯、一看就是常年勞作的年輕漢子猛地站出來,臉因為激動憋得通紅,聲音悶雷似的。
他的話音如同丟進沸油里的水珠,瞬間打破了壓抑的死寂。
“張大哥!是我害了你!是我惹來的禍事!我對不起全村父老!嗚嗚嗚……”一個布衣荊釵、模樣還算清秀卻同樣滿面菜色的年輕女子哭喊著從人群中跌撞奔出。
張彪眼疾手快扶住快要摔倒的小蓮,眼中滿是血絲,聲音沉重如磐石:“小蓮!這事根本怨不得你!是那畜生不如的東西!光天化日就敢強搶……!我一時氣不過才下了死手!是我張彪沒用!沒能帶著大家過好日子,還害全村老小背井離鄉,躲在這深山老林啃樹皮!”
他看向在場眾人,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困獸最后的嘶吼,“可這事牽連太大!那狗縣令絕不會放過任何跟此事沾邊的人!咱張家村祖墳他都敢刨!我一個人死無所謂!但絕不能讓整個村子給我陪葬!”
他撲通一聲朝著村民重重跪下,額頭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父老鄉親!我張彪對不住你們!如今活路絕了!我一個人去平城!”
“直接找知府大人!我就賭一次,賭那馬邑狗官的手伸不到那么遠!賭那知府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你們在此等我兩天!兩天之內我沒回來……你們自己想法活命吧!”
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一個錚錚鐵漢,硬是被這絕境逼得淚流滿面。
“彪子!你不能去!”一個須發皆白、走路都顫巍巍的老人在兩個后生攙扶下,擠到前面,正是老村長張德福。
他渾濁的老眼里蓄滿淚水,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老頭子我活了六十三個年頭了!夠本了!我去!就說人是我打死的!”
“縣太爺總不至于跟一個快入土的老棺材瓤子較真吧?你們都得給我活……”老人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老叔公!”
“村長!”
“不行啊村長!”
人群瞬間亂了套,悲泣、呼喊、爭論聲交織在一起,哭聲撕心裂肺,哭這世道不公,哭命途多舛,也哭親人離鄉生死未卜的絕望。
窮人的命,真就如草芥般,被權貴隨意踐踏摧折。
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月光下飄落的翎羽,輕飄飄地從高處古樹中躍下,落在村民與張彪之間的一片空地上。
她的出現是如此的突兀,驚得那些悲泣的村民像受驚的鳥雀,瞬間收聲,驚恐地抱作一團向后躲閃。
張彪猛地抬頭,瞳孔驟縮,幾乎想也沒想就一步跨前,橫身擋在村民與這不速之客之間,手已按在了腰間的破柴刀上。
聲音帶著驚疑和沉重:“姑娘?!你一路跟著我們?這里不是姑娘該來的地方,請速速離去!”
季辭雙臂環抱,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這個能豁出命保護鄉鄰的大漢。
她臉上并無怒意,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你偷了我的東西。”
張彪身體一僵,臉上瞬間血色褪盡,露出被戳破的窘迫與灰敗。
他深吸一口氣,再無僥幸,咬著牙,如同背負千斤重擔般,彎下腰吃力地將那幾袋剛剛偷來的麩皮提起來。
“嘩啦——”
一下放在季辭腳前。
“東西在這里。原物奉還,求姑娘發發善心……”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后面的懇求,“這些不值錢的麩皮,能否讓些給我們?我張彪下半輩子給姑娘做牛做馬都行!”
“寨子里孩子們快不行了……”堂堂七尺男兒,為了這幾口救命的東西,聲音竟哽咽顫抖起來。
他話音未落,一個只有五六歲大小、面黃肌瘦得幾乎只剩下一雙大眼睛的女孩,忽然踉蹌著從人堆里沖出來。
撲到季辭腳前跪下,小腦袋重重磕在地上,稚嫩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的哀求。
“求小姐饒命,這些麩皮就讓我們吧,我愿意賣身給小姐,為奴為婢。”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求,如同一把鈍刀割在每個人心上。
季辭蹙眉,怎么感覺她像是大壞蛋呢!
她心中嘆了口氣,暫時壓下情緒,問出關鍵:“平城就在眼前,為何不去?辛禾正在城內賑濟,每日放糧開粥棚,去了就能活命。”
“姑娘……”張彪低下頭,避開季辭清亮的眼神,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欲言又止。
“姑娘!”人群中一個后生搶著回答,聲音凄惶,“我們殺了馬邑縣縣太爺的兒子!”
趙三不管不顧地繼續喊出來,似要將滿腹的冤屈和恐懼喊給蒼天聽。
“是那個狗崽子當街強搶小蓮姐!張大哥和我氣不過,上去打他,混亂中失手把他打死了!我們不是有意的!是那畜生該死!”
“可縣太爺發了海捕文書!懸賞百兩白銀抓我們!還說我們是反賊!窩藏我們的村子也要連坐!我們整個張家村都成了通緝犯!沒有戶籍!沒有路引!天大地大,我們哪里都去不了啊!”
殺人!窩藏!連坐!通緝!
季辭瞬間明白了這沉重的分量,也明白了他們為何甘愿躲在這深山等死也不敢靠近官道和平城一步。
在古代,“連坐”二字,足以將一個家族、一個村落碾為齏粉。
“原來如此……”季辭喃喃道,心中已有計較。
她不理會張彪復雜的眼神,向前一步。
清澈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絕望的面孔,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篤定。
“我有個去處,可以安置你們所有人。跟著我走,我保你們有飯吃,有衣穿,有條活路。不需要背井離鄉擔驚受怕,更不用擔心官兵剿捕。”
“當真?!”絕望的人群中爆發出不敢置信的驚呼。
張彪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瀕死之人看到希望的光芒,但這份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警惕覆蓋:“姑娘,我們不做傷天害理、殺人放火之事!若……”
“我當然知道!”季辭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我要你們做的,是光明正大的活計。種地、養馬、修渠開荒!”
他慢慢地往后退了半步,臉上是深入骨髓的絕望和無盡的疲憊。
“姑娘的好意,張彪心領了。但我們不是良民。我們是朝廷通緝的重犯!黑戶!沒有官府認可的戶籍、路引文書,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條,”
除非隱入深山,徹底與世隔絕。
季辭看著張彪和村民們臉上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根深蒂固的觀念,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心中無奈,這些古代的百姓,被無形的枷鎖束縛得太緊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