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佐當然沒去衛生院。
他正坐在自家堂屋的太師椅上,端著個紫砂壺,一口一口地呷著茶,臉上看不出半點波瀾。
于錦繡找到他家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悠閑的模樣。
“趙書記,您這心臟,恢復得挺快啊。”于錦繡的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趙元佐眼皮都沒抬一下,放下茶壺:“有事說事。”
“劉鄉長回來了,已經去了派出所,正在處理村民**的事。”
“哦。”趙元佐的回應只有一個字。
于錦繡強壓著火氣:“劉鄉長讓我來請您過去主持大局。”
“我主持什么大局?”趙元佐終于抬起頭,“這事是我挑起來的嗎?是韓志誠那個蠢貨自己捅的婁子!”
“可您是鄉黨委書記,您代表的是組織!”
“小于你還年輕,你不懂。”趙元佐語重心長地說道,“這種時候,不能過早出面。萬一事情談不攏,鬧僵了,鄉里會很被動。”
于錦繡被他這套歪理氣得發笑:“說到底,你不就是怕了韓市長嗎?”
“廢話!”趙元佐也不裝了,“鄉干部不怕縣領導的有,但肯定不是咱們云嶺鄉!咱們這是什么地方?貧困鄉!在全市墊底,全省都掛著號!人家經濟強鄉的書記,進了縣常委,自己就是縣領導,腰桿子當然硬!說穿了,還是窮!”
于錦繡無話可說。
這是事實。
“您就算不去,也得到鄉政府坐鎮吧?總不能讓我再跑一趟您家里來匯報吧?”
趙元佐沉吟了一下:“也行……要不,我還是去鄉衛生院吧,有什么結果,你到那里通知我。”
于錦繡連生氣都懶得生了,扭頭就走。
她剛走出院門,迎面就撞上了一個人。
黃吉發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看到于錦繡,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就往院子里沖。
“黃副鄉長,你也去衛生院掛水?”于錦繡刺了他一句。
黃吉發平時總要回敬兩句,甚至占點口頭便宜,這次卻罕見地無視了她,一溜煙跑了進去。
于錦繡心里一動,腳步停了下來,悄悄挪到窗戶底下。
屋里傳來趙元佐的聲音:“你怎么來了?見到劉清明了?”
黃吉發沒答話,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半缸涼水。
趙元佐想說那是自己的杯子,見他已經喝上了,又把話咽了回去。
“見……見到了。”黃吉發喘著粗氣,“還帶了人來。”
“什么人?”
“我看著勢頭不對,半路就溜了。只看到幾個警察,穿的制服跟我們不一樣,可能是市局的。”
“市局的警察?”趙元佐也奇怪了,“他們來咱們鄉,你跑什么?”
“書記,韓志誠去東山村,畢竟是打著鄉里的旗號。這事要是追究起來,我們也有責任!”
趙元佐猛地一拍桌子,連連擺手:“那是你的決定,我不知道!”
黃吉發發出一聲冷笑:“趙書記,我對韓志誠說的可是,傳達您的指示。”
“黃吉發!”趙元佐霍然起身,“你他媽的害我?”
“現在說這個有什么用?”黃吉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就是個副鄉長,我說是我指使的,他們能信嗎?最后還不得找到你頭上?”
趙元佐氣得手指發抖:“那現在怎么辦?”
“那小子正跟韓志誠較勁,咱們不能摻和。”黃吉發眼珠一轉,“趙書記,你也別躲在家里了,趕緊去鄉黨委,召開黨委會!只要形成了集體決議,他劉清明還能推翻了不成?”
趙元佐有些猶豫。
黃吉發又湊近一步,壓低聲音:“放心,他翻不了天!我已經通知了市里,韓市長估計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不管劉清明找來誰,都沒用!”
趙元佐一聽這話,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穩了!
他當即理了理衣領,跟著黃吉發就往外走。
一出門口,就看到了于錦繡快步離去的背影。
兩人對視一眼。
“她都聽到了?”趙元佐問。
黃吉發不屑地“呸”了一聲:“聽到就聽到!加上一個娘們兒,也拗不過市領導,怕毛線!”
***
云嶺鄉派出所。
大門外的人群并未散去,但已經安靜了許多。
陳鋒帶著刑警在里面給派出所的民警錄口供。
政治處的張主任單獨詢問韓志誠。
劉清明和蘇清璇則在外面安撫村民。
蘇清璇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拿著錄音筆,不停地向村民們采訪。
這些人大多是參與了抓捕行動的民兵,在他們的嘴里,劉清明的形象愈發高大,那一場戰斗也變得驚心動魄。
蘇清璇聽得又驚又喜。
驚的是,劉清明自己說得輕描淡寫,原來背后是真正的生死考驗。
喜的是,這都是第一手的絕佳素材,對于塑造劉清明的正面形象,有著無可估量的好處。
劉清明卻沒她那么興奮。
他先叫來兩名市局的刑警,把受傷的甘宗亮送去鄉衛生院檢查傷勢,再決定是否需要轉去市醫院。
然后,他把東山村和神臺村的幾個干部叫到一旁,仔細詢問韓志誠進村后發生的每一處細節。
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劉清明心里有了數。
韓志誠這回是徹底完了,撤職查辦都是最輕的。
這種仗著背景、手握暴力工具的土皇帝,屁股底下絕對不干凈。
但他的關注點,已經從韓志誠身上移開。
他轉向老支書甘新華:“老支書,黃吉發這個人,在鄉里怎么樣?”
老支書一時沒摸清他的意圖,有些遲疑。
旁邊的村長甘如柏卻是個直腸子,搶著開口:“劉鄉長,在您來之前,他就是咱們云嶺鄉的活閻王!”
“怎么說?”
“他是本地人,姓黃的在咱們鄉里是大姓。鄉里最富的那個村,二道河子村,就是他們黃家的天下。家家戶戶都蓋了大瓦房,跟我們這兒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劉清明問:“同樣一個鄉,為什么他們那么富?”
“那還不是因為,黃家有礦。”甘如柏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忿。
“什么礦?”
“煤礦,有好幾個呢!”
“私礦?”
“嘴上說是集體所有,實際上就是他們黃家自己的。鄉里想收點管理費,都得看他們家臉色,跟求爺爺告奶奶似的。”
劉清明心里了然。
難怪黃吉發那么囂張,連趙元佐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原來是有錢的地頭蛇。
新世紀初,這種私人承包、亂挖亂采的小煤窯全國到處都是,要再過好些年才會得到嚴厲整治。
這種黑心礦,必然存在各種安全隱患,事故頻發才是常態。
他心里一動,隨即問道:“不對啊,我們進山那條路,路況很差,也沒看到掉落的煤渣,不像能過大車的樣子。”
甘如柏說:“劉鄉長,他們的礦不在咱們這個方向,開在靠著河口鄉的那一邊,挖出來的煤直接從那邊運走了。”
原來如此。
劉清明繼續追問:“那礦上以前出過事沒有?”
這個問題,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甘如柏的怒火。
“哪能沒有呢!我們村就有兩個年輕小子,就是前年在他們礦上挖煤的時候沒的!家里人去討說法,讓黃吉發帶著警察給硬壓下來了!”
他伸出五個手指,聲音都在發抖:“就賠了這個數,五百塊錢!一條人命,連頭豬都不值!”
劉清明聽著,胸中的怒火騰地一下就燒到了頭頂。
一只柔軟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攥緊的拳頭。
他轉過頭,看到的是蘇清璇充滿擔憂又無比堅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