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堵墻!
布滿苔蘚的灰黑石墻,墻角那幾株扭曲枯死的雜草,姿態猙獰得如同垂死掙扎的手臂……我清晰地記得它們!就在幾分鐘前,為了躲避那盞燈籠下飄忽的鬼影,我曾緊緊貼在這堵墻上,冰冷的濕氣透過衣服滲入肌膚,留下戰栗的記憶。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本就單薄的里衣,黏膩冰冷,比濃霧的寒意更甚。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隨即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在這死寂的濃霧中,幾乎成了唯一的聲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鬼打墻!
這個只在鄉野怪談和老人嚇唬小孩的故事里聽過的詞,此刻像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的認知防線,帶來比面對紙人戲子和凄厲唱腔時更深的、骨髓深處的恐懼。這不再是物理上的威脅,而是空間本身的扭曲,是邏輯的崩塌!它意味著,我的掙扎、我的奔跑、我自以為是的求生方向,都可能是原地畫圈的無用功,是困獸猶斗的可笑表演。
“冷靜…必須冷靜…”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劇痛和濃重的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不能慌!恐慌只會加速死亡!
我強迫自己停下腳步,背靠著那堵該死的、仿佛成為永恒噩夢坐標的冰冷石墻。濃霧翻滾,像無數蒼白的手臂在四周無聲地抓撓。橘黃色的燈籠光點依舊在遠處或近處固執地亮著,如同漂浮在牛奶罐里的螢火蟲,散發著不祥的暖意。它們不再是路標,更像是陷阱的誘餌,嘲弄著我的徒勞。
我死死盯著腳下。石板路被濃霧打濕,反射著手電筒渾濁的光暈,濕滑異常。剛才奔跑時留下的模糊腳印早已被新的水汽覆蓋,無法追蹤。記憶中的主街方向,此刻在濃霧的籠罩和空間詭異的扭曲下,變得毫無意義。
怎么辦?
硬闖?朝著記憶中主街的方向,不顧一切地跑?可如果空間本身已經錯亂,跑斷腿也可能只是在原地踏步,甚至一頭撞進更深的危險里。
沿著燈籠走?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更強烈的恐懼壓了下去。那些無人自燃的燈籠,下方飄過的鬼影,無一不昭示著那條路的盡頭,絕非生路,更像是通往陰曹地府的引魂燈。
留在原地?那更是慢性自殺。濃霧中未知的窺視感從未消失,那刺骨的寒意仿佛有生命般,正貪婪地汲取著我身上的熱量,四肢的麻木感越來越重。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肺腑凍得生疼。
焦躁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豸,在血管里啃噬、爬行。被困在未知、無法理解的絕境中,這種無力感比直接的刀鋒更讓人崩潰。我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石墻上,指關節傳來的劇痛讓我悶哼一聲,卻絲毫無法緩解內心的煎熬。
就在這時——
“咿…呀…”
那凄厲、怨毒、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唱腔,毫無征兆地再次響起!
這一次,它并非來自遙遠的戲臺方向,而是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我背靠的這堵石墻后面,又或者…就在這濃霧翻滾的咫尺之間!聲音穿透力更強,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冰冷怨念,每一個音節都像粗糙的冰棱在刮擦我的神經。
“嘻嘻…嘻嘻嘻…”
緊接著,那詭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孩童般的怪笑聲也響了起來,仿佛就在我耳邊嬉鬧!聲音飄忽不定,時而在左,時而在右,時而在頭頂的濃霧中,如同跗骨之蛆,驅之不散。
恐懼瞬間達到了頂點!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泵動著冰冷的血液,沖擊著太陽穴,眼前甚至閃過一片黑霧。我猛地轉身,手電光柱像受驚的毒蛇般在濃霧中狂亂地掃射!
光柱刺破白茫,除了翻涌的霧氣,什么也看不見!但聲音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正圍繞著我,在濃霧的掩護下,發出這致命的噪音!
它們來了!它們知道我在這里!它們在戲弄我!
“滾開!”我嘶啞地低吼出聲,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瘋狂。右手死死攥住腰間的錘柄,冰冷的金屬觸感是我唯一的依靠。我背靠著石墻,將手電光柱盡可能穩定地掃向前方和兩側,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野獸,齜著牙,亮出微不足道的爪牙。
唱腔和怪笑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我的耳膜和理智。它們時而高亢尖銳,時而低沉嗚咽,時而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幾欲嘔吐的、充滿惡意的交響樂。這聲音不僅僅是聽覺的折磨,更像是一種精神污染,瘋狂地撕扯著我緊繃的神經,試圖將最后一絲理智也徹底摧毀。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的濃霧似乎開始旋轉、扭曲,形成一張張模糊而痛苦的臉孔。幻覺?還是濃霧本身的詭異?我分不清了!恐懼的冰川正在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沸騰的瘋狂!
“不能…不能瘋!”我再次狠狠咬住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我勉強維持住最后一絲清醒。必須離開這堵墻!這里太顯眼了!聲音似乎就是沖著這里來的!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僵直。我猛地一矮身,幾乎是貼著地面,朝著與唱腔和笑聲來源相反的方向(至少是我感覺的相反方向),手腳并用地向前爬去!姿勢狼狽不堪,膝蓋和手掌被冰冷濕滑的石板磕碰得生疼,但我顧不上了!只要能離開這聲音的中心,只要能擺脫這精神上的凌遲!
濃霧貪婪地吞噬著我的身影。爬行中,視線被限制得更低,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濕漉漉的地面和翻涌的霧靄底部。那惱人的唱腔和怪笑聲似乎被濃霧阻隔了一些,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并未消失,如同跛足的獵犬,在身后不緊不慢地追趕。
爬了不知多久,手臂和膝蓋都酸痛麻木,每一次移動都異常艱難。就在我筋疲力盡,幾乎要放棄爬行,準備冒險站起來時,手電光柱掃過前方地面,一個模糊的輪廓猛地撞入眼簾!
不是墻,也不是枯草。
那東西半埋在濕漉漉的苔蘚和碎石里,顏色灰暗,形狀……形狀像是一個蜷縮起來的人!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手電光柱顫抖著,緩緩聚焦過去。
光線下,那東西的輪廓清晰起來——不是人,而是一個……紙人!
大約半人高,用粗糙的、浸了水汽變得軟塌塌的紙張糊成,顏色是那種陳舊的灰白色。它歪斜地倒在地上,腦袋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向一邊,空洞的黑色眼眶正對著我爬來的方向!臉上用簡陋的墨筆畫著詭異的笑容,嘴角咧開,一直延伸到耳根,在渾濁光線的映照下,那笑容充滿了無聲的嘲諷和惡意!
更讓我頭皮炸裂的是,這個紙人的樣式,和戲臺上那些僵硬轉向我的紙人……一模一樣!
它怎么會在這里?!
寒意如同無數冰蛇,瞬間從脊椎骨竄上頭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了。戲臺上的紙人,是某種儀式的道具?還是……被某種力量驅使的傀儡?它們能移動?它們被放出來了?!
這個念頭帶來的恐懼,甚至超過了那飄忽的鬼影!鬼影或許無形,但這紙人,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恐怖!
我僵在原地,連爬行的力氣都消失了,死死地盯著那個紙人。它一動不動,只有空洞的眼眶和詭異的笑容在霧氣中若隱若現。手電光柱凝固在它身上,仿佛也被那無形的惡意凍結。
時間仿佛凝固了。濃霧無聲翻涌,唱腔和怪笑似乎也遙遠了一些,只剩下我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極其清脆的響聲,如同枯枝折斷,又像是……關節扭動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那個紙人的方向傳來!
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那個原本歪斜著腦袋的紙人,它的頭顱,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朝著我所在的方向,轉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它動了!
它真的在動!
不是錯覺!那紙糊的頭顱,在沒有任何外力觸碰的情況下,正一點一點地調整著方向,那雙空洞的、用墨汁點成的眼睛,正試圖……“看”向我!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混合著極致恐懼與崩潰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腎上腺素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僵直!我根本顧不上膝蓋的劇痛,手腳并用,以這輩子從未有過的狼狽和瘋狂姿態,連滾帶爬地向后猛退!
身體撞在冰冷的石墻上,帶來一陣鈍痛,但我毫不在意!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紙人!它轉頭的動作似乎停止了,但那詭異的笑容在霧氣中顯得更加陰森。
跑!必須跑!離它越遠越好!
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酸軟無力。就在這時,眼角余光瞥見左前方濃霧深處,似乎有一個狹窄的、黑黢黢的缺口——像是一條小巷的入口!
沒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本能驅使我爆發出最后的力量,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那個黑暗的缺口!什么方向,什么主街,什么燈籠路,統統拋到腦后!只要能逃離這個會動的紙人,逃離那無處不在的唱腔和怪笑,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闖進去!
就在我連滾帶爬地撲進那條狹窄巷口的瞬間——
“呼啦!”
一陣極其輕微的風聲,帶著濃重的土腥和**氣息,猛地從我頭頂掠過!
我下意識地一縮脖子,整個人撲倒在地,手電筒脫手飛出,“哐當”一聲撞在巷內的墻壁上,光柱劇烈晃動。
驚魂未定地抬頭,手電光柱恰好掃過巷口上方。
只見一個灰白的、飄忽的影子,如同被風吹起的巨大紙片,無聲無息地、輕盈地飄過了巷口!它沒有腳,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個人形的、邊緣模糊的輪廓,在濃霧中一閃而逝,瞬間融入了另一側的白色深淵!
是它!那個燈籠下的鬼影!它剛才就在我頭頂!
如果我慢一步,或者站直了身體……
一股冰冷的、后知后覺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我,比剛才直面紙人時更甚!那是一種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戰栗!
我癱倒在冰冷濕滑的小巷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臟狂跳得像是要炸開。手電筒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對面斑駁的墻壁上,照亮了一小片布滿霉斑和裂縫的磚石。
暫時安全了?這條狹窄、黑暗、散發著更濃重霉味的小巷,會是暫時的避風港嗎?
我不敢有絲毫放松。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虛脫感,我摸索著撿起手電筒,警惕地照向巷子深處。濃霧在這里似乎稀薄了一些,但也更加凝滯,手電光勉強能照出十幾米的距離。巷子很窄,僅容兩人并行,兩側是高聳、破敗、仿佛隨時會倒塌的磚木結構房屋墻壁,窗戶大多破損,黑洞洞的,如同無數張開的嘴巴。
我掙扎著爬起來,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側耳傾聽。
戲臺的唱腔和那“嘻嘻”的怪笑聲似乎被隔絕在了巷子外面,變得極其微弱模糊。但一種新的、更加壓抑的死寂籠罩了這條小巷。只有我的心跳和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