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拂曉,曦光方一灑落,李祺已然再入宮中,面見即將成為天下之主的燕王。
這一次,只有他一人,所商議之事,則是先前所議的方孝孺之事,見到燕王如此迫不及待,李祺便知道燕王對方孝孺實在是深恨之。
李祺自然不會勸解朱棣,他又不是魏征那種以直邀名之輩,非要事事和皇帝對著干,他的策略一向是只在關鍵時刻施加一些影響。
況且方孝孺之事,本就是他早已計劃好的,他在洪武年間就磨出了一把利劍,早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斬下去。
現在時機終于到了!
他又怎么可能放棄!
“殿下應當知曉,父皇曾經命臣為風俗察查大使,糾察蒙元風俗影響我大明社稷之事。
在建文元年時,微臣曾發現了一件驚天之事,涉及太祖高皇,乃是方孝孺之師宋濂所為,乃至于遍及他這一脈。
可卻苦于當時方孝孺正于建文之前得勢,微臣是以不敢聲張,便將此事按在心中,如今正是將其道出之時了。”
朱棣一聽涉及先皇,頓時一驚,急聲道:“景和速速道出,自有本王為之張目。”
于是李祺將其事緩緩道出,朱棣一聽,先是大怒,而后又大喜,待李祺說罷,撫桌笑道:“方孝孺之脈將死絕矣!”
“殿下,自您掌控天下,此事便再逃不脫,您方才在宮中大赦天下,若太過急于操弄此事,雖是方孝孺之事,可累及學生,還是會被人詬病,寬赦之語,不過迷惑人心。”
李祺沉聲道:“待天下略安穩后,再行此事。
臣有一好友名解縉,殿下當亦有耳聞,那是名聞天下的才子,在建文朝被臣所連累,不能一展才華,早有侍奉殿下之心。
待時機成熟,臣將其邀入府中,以此事告之,他是江西人,由他來做此事,既不至于挑起南北紛爭,又不至于連累殿下的名聲,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朱棣得了李祺之計策,心中已然頗為滿意,不再急于一時,正要答應,卻只見李祺突然重重咳了一聲,而后竟涌出一口血來。
他大為震驚,急聲道:“景和,你這是……”
李祺連忙下拜道:“微臣驚擾燕王圣體,罪該萬死!”
朱棣無語道:“你都吐血了還說這等屁話,本王這就給你傳太醫來。”
“殿下不必了。”
李祺制止了朱棣的舉動,而后在朱棣不解的神色中解釋道:“臣洪武二十三年被流放江浦,而后于江浦嘔心瀝血研究經典、終于悟道,從那時起,這身體就每況愈下,至建文元年起,已然是殘破不堪,無力回天,至多再強撐一兩年,便不成了。
微臣本以為會在建文朝一直賦閑死于家中榻上,心中還甚是遺憾,沒想到殿下靖難功成,微臣又有了施展之地。
如今只希望能拖一日是一日,以微薄才智,為殿下將建文朝的亂象梳理一番,也為自己創造一番青史留名的功績,武將皆愿馬革裹尸而還,微臣也想要死于任上,為大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還望殿下不要嫌棄微臣這半殘之人才是!”
朱棣的神色一開始還是震驚,而后只剩下深深的感動,他仰天長嘆,而后把著李祺的手臂感動道:“景和,唉,你是我的妹夫,我心中實在是悲痛啊。
建文不能用你,這是我朱棣的福分啊,否則我哪里有今日呢?
父皇憐惜你,饒恕你的性命,這是為我大明積福啊。
現在你做了我的臣子,縱然只有短短的歲月,又有誰能不說,這是我們的緣分呢?
若是你真的已然不治,而只愿意為大明鞠躬盡瘁,本王定然將天下矚目之事交予你啊,以你的忠正、才能、品德,若是不能留在青史之上、熠熠生輝,這難道是正確的嗎?
唉。
景和,本王心中實在是悲傷,今日你便先回府吧,待登基前日再攜臨安入宮,本王自有賞賜,給予宗家。”
李祺叩首后便離開了華蓋殿。
待走出華蓋殿,感受著溫暖的陽光灑落在身上,李祺沉吟著方才在殿中之事,在燕王朱棣的面前暴露出他命不久矣,是李祺早就計劃好的。
他不是燕王的潛邸舊臣,而是通過獻策驟然顯貴的外臣,現在朱棣看重他的才華,所以非常欣賞信任他。
可雙方間的感情畢竟非常脆弱,李祺又太過于聰明,幾乎一手打造了燕王朱棣如今面對天下的人設。
一旦日后朱棣思慮此事,難免不會心中升起忌憚,若是再有什么變故,立刻就會君臣相疑。
李祺做事便是如此,未慮勝,先慮敗,一個大臣不想和君主走到相看兩厭的地步,那就要步步為營才是。
正如他方才對朱棣所言的那一番話,最讓朱棣感動的自然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任何一個君王都喜歡聽到這番話,事實上朱棣也的確是非常感動,后面對李祺所說的話也都是真情流露。
但等到情緒褪去,李祺那番話中最重要的反而是“命不久矣”,這四個字會始終讓朱棣無比心安,甚至放心的將莫大權力交給李祺。
而這就是李祺要的東西。
在這場永樂初年的權力爭奪戰中,他已然取得了絕對的勝利!
……
燕王于宮中問罪天下的影響,如同狂風,向著天下州縣呼嘯而去,觸及了官府可以到達的每一個角落。
而應天之中自然是首當其沖,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三人闔族被處死、流放、充入教坊司,除了這三人外,幾乎所有人,無論是官吏、學子、百姓,都認為燕王殿下的寬仁,幾乎可以比擬古代的賢君了!
愿意投降、沒有造下傷天害理之事的全部赦免,不愿意投降的自殺即可,不追究家族,甚至還表彰忠貞之事,別說局外人,縱然是當事人,都認為燕王這次仁德的不像他。
歷史上舉家赴難的黃觀回到府中后,便將全家都召集起來,對著正低聲啜泣的妻子和兒女道:“我先前心中存了讓你們隨我赴難之意。”
“愿隨郎君(父親)而去!”
黃觀卻搖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圣人說忠臣不事二主,我雖然不堪大用,可這份忠正之心總還是有的,陛下既然死難,為主殉之,是我的應有之意。
可你們不必如此,燕王……”
黃觀對朱棣的稱呼,在不知不覺間,已然從燕逆變成了燕王,他沉思良久,閃過痛恨、憤然,而后腦海中浮現出最后那一幕躍馬揚鞭的身影。
黃觀神色復雜的緩緩道:“燕王可能是個賢明的、能夠清平天下的君主吧,若是能夠侍奉這樣的君王,亦無不可。
就這樣吧,待我死后,收斂我的尸身,而后上報燕王,待驗明正身后,你們便徹底安全無事了。”
說罷轉身緩緩走向屋內,夕陽西落,將他的影子拉的極長,當屋門被重重關住,將所有的光都擋在門外,院中那低低的啜泣之聲,陡然化作杜鵑泣血般的啼鳴之音。
讓人不禁心生凄然之意,陣陣生寒。
京中又豈止一家啼哭,何止一家死難,片片白幡在漆黑的夜中悄然掛在一座座府中。
相比于早已被穩定控制的應天,那些逃逸在外州縣的建文孤忠反而是不穩定的因素。
鐵鉉、盛庸、平安三人聚在一起,望著燕王朱棣所下發的教令。
鐵鉉似笑非笑道:“燕王朱棣真是好手段啊,問罪天下讓自己站在天下至高,如今發下教令,我等卻不得不從了。”
他們如何能看不出,朱棣所發的教令中,實際上隱藏著極大的惡意,“愿意為建文盡忠的赦免家屬,而且可以入建文殉難碑”。
朱棣根本就不去專門抓他們,而是讓他們自己選,要么投降,要么就為建文死節,還能得到表彰。
這不是什么陰謀詭計,而是**裸的陽謀,這一切都建立在,朱棣已經徹底占據大勢和大義的前提下。
“本以為會被綁縛到朱棣之前,還能厲聲呵斥他幾句,如今看來,已然大勢已去,朱棣已經不在乎我們這些人了。”
“京中傳來消息,已經有許多人為陛下殉節,若是我們茍且于世間,只能是徒然背負一個貪生怕死又沽名釣譽的罵名罷了。”
盛庸說罷,長嘆一聲。
世道的變化之快,簡直讓人目不暇接,他們明明是皇帝的忠臣,可卻不得不以死來向天下人證明忠誠,否則便要挨罵,甚至還要向反賊來祈求身后名。
甚至他們自己都覺得,反賊朱棣竟然頗為寬仁,沒有牽連他們的家族。
何其荒謬?
可這就是現實!
平安靜靜地聽著二人說完,望了望湛藍的天,疲累道:“事已至此,還有何可言的呢?
早日回家見過家人最后一面,便隨陛下而去吧。”
說罷轉身便走,毫不猶豫,盛庸和鐵鉉亦是如此,各自往家而去。
烈烈秋風之中,三人曾于山東聚首,共克燕軍,事敗若此,分道揚鑣,各自赴死!
亦可稱烈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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