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海運之事、建水軍都督府之事,果然不出所料,在朝野之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如同雪花一般的彈劾奏章淹沒了宮廷。
這些奏章中一是反對海運,二是彈劾李顯穆,說他妖言惑眾,應當嚴懲。
“這些文人罵起人來,可真是狠啊,朕都有些好奇,顯穆你真的如此罪大惡極嗎?”
朱棣大聲笑著將那些奏章推倒李顯穆面前,摞起來差不多有半人高,“這都是彈劾你的奏章,一個區區五品官,能被這么多人彈劾,其中不乏二三品的重臣,你也算是大明有史以來第一人了。
有沒有一絲慌張,這可是與天下為敵了?!?/p>
諸文淵閣閣臣亦是復雜的望向李顯穆,得罪了這么多人,還這么若無其事,真是膽子大。
李顯穆不慌不忙道:“若是在懦弱的昏君治下,臣自然慌張,可在陛下治下,臣不慌,利國利民的大好事,這些人越是反對,就越說明這件事是正確的?!?/p>
朱棣聞言又是一陣大笑,“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你小子是個有種的,不愧有我老朱家的血脈?!?/p>
一聽皇帝說老朱家,諸閣臣就都知道,李顯穆肯定沒事了。
“陛下,這些奏章中有大臣提出說不若先嘗試一下,若是真的與國有利,再行實施,臣以為還是有幾分道理的?!?/p>
胡廣進言道。
朱棣聞言也有些意動,這的確是老成持重之言。
“臣以為不必?!?/p>
李顯穆立刻反駁道:“若海運是初次實行,嘗試一番尚且說的通。
但海運之事,元朝已經實行了幾十年,都證明沒有問題,難道野蠻人能做成的事情,我大明反應做不到嗎?
若是在嘗試的過程中,有心人故意搞破壞,或者運氣不好,恰好遇到風浪,導致船只沉沒,難道就要罷海運之事了嗎?
海運本就會有運氣不好、船只沉沒的時候,這是誰也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們能做的只是走更安全的航線、挑最適合出航的天氣,其余的只能交給上天的保佑。
嘗試之事,臣以為不必再議!”
胡廣說了一句話,沒想到被李顯穆一番話直接劈頭蓋臉的懟了回來,二人本就有新仇舊怨,胡廣一時憤然而道:“內閣閣臣本有建言之責,備為陛下顧問,李學士如此獨斷專行,這是將內閣當作你的一言堂了嗎?”
這句質問可謂相當之重。
“胡學士不必裝作如此委屈,陛下讓我等閣臣參謀軍國重事,說話之前本就該多加斟酌。
這些地方官員所獻上來的奏章本就心懷鬼胎,你不多加思量,就在陛下身邊隨意獻言,有負于陛下信任,竟還在此做此鬼魅之言。
朝野之中,誰不知道你胡廣與我不和,攻訐海運之事,進而攻訐我,不正是你心中所想嗎?”
李顯穆之言落罷,皇帝以及諸閣臣皆色變,誰都沒想到,二人竟會在皇帝的面前爆發出這么嚴重的沖突。
這可不好收場了。
胡廣方才所言就頗為不妥,李顯穆的回應就更不妥,這種事沒有證據怎么能拿出來說呢?
胡廣心中絲毫不慌,甚至還有幾分抓住機會的欣喜,立刻站起指著李顯穆厲聲喝道:“圣上之前,李學士竟然能這般輕易污蔑大臣嗎?
這天下不獨只有你李顯穆一心為國!
陛下,李顯穆于圣上當前構陷、誹謗大臣,臣萬死,請陛下為臣做主?!?/p>
胡廣跪伏在地上,垂淚泣道,“臣一片赤膽忠心,方才不過是循序之言,縱然有所不對,可誰又能事事無錯呢?
竟然被李顯穆如此誹謗,若不能嚴懲,日后還有誰敢進言?”
朱棣亦是神情嚴肅,“李顯穆,你可知錯嗎?”
胡廣眼中厲色一閃而過,皇帝終究還是給李顯穆留了顏面,只是問錯,而不是問罪。
“陛下。
先父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先父亦常言,寬恕對手會少一個對手、多一個朋友。
微臣雖然沒有先父的寬博胸懷,但亦不愿和諸臣結怨,甚至就在今時之前,還在猶豫要不要與胡廣和解,畢竟同在文淵閣,若是有私怨,豈非影響國事。
可如今看來,已然沒有必要了。
有些人,實乃中山之狼!”
李顯穆伸手從懷中取出一份信,沉聲道:“陛下,這是胡廣和河南布政使的來往信件,他二人乃是江西同鄉,且聯絡有親,這封信件足以證明胡廣此番攻訐,乃是別有用心!”
殿中頓時寂靜。
眾閣臣懵然大振。
胡廣驚駭欲絕。
皇帝眉頭越皺越緊。
朱棣將信件接過,只看了兩眼,便憤然將信件扔到了胡廣身上,厲聲道:“好好看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胡廣不敢置信的將信件拿起,那上面的確是他的字跡,也的確是他寄給河南布政使的信件。
他甚至來不及告罪就問道:“我明明說過來往信件都要銷毀,為什么這封信還會落到你的手上?”
胡廣知道自己完了,京官充當地方官的保護傘,歷代歷朝都非常忌諱這件事。
因為這有結黨的嫌疑。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李顯穆怎么會知道這些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顯穆早就猜到會有地方官員和京官勾連,那些對他往日就不滿的人,自然更是要重點監控。
但他當然不會去說出來,那顯得他有點太過于神通廣大了,“這世上不僅有你這種黑了心肝的人,也有義士和俠客,有人看不慣你們的骯臟作為,自然便會出手!”
話說到這里,胡廣知道再無后話了。
“臣有罪?!?/p>
他重重叩首著,“臣有罪?!?/p>
朱棣冷冷的望著一眼胡廣,厲聲道:“滾去交趾,朕再也不想看到你?!?/p>
永樂一朝貶謫的官員,大多去了交趾和云南,譬如解縉等,胡廣這一去交趾,沒有意外情況的話,這輩子是不可能回來了。
胡廣主動發難,卻三言兩語,落到這樣一個下場,不由讓人唏噓。
朱棣也沒了談事的心情。
他對胡廣可謂是頗喜歡,沒想到胡廣竟然這般對待他的恩寵。
“內閣擬一份旨意,這些上書的官員,嚴詞斥責一番,國家大事,豈容其置喙?!?/p>
諸臣領命回文淵閣。
楊士奇不時望兩眼李顯穆,心中竟然一時有些戚戚。
今日的胡廣,或許是咎由自取,可李顯穆的手段也是顯而易見的凌厲。
胡廣若是不說那番難以挽回的話,不至于落到現在這樣流放交趾的結局,等到海運之事過去后,那封信也就不成大問題了,最多不過幾句牢騷而已。
可偏偏胡廣說出了那些攻訐之語,楊士奇甚至懷疑那就是李顯穆誘導他說出的。
如今細細想來,自李顯穆從永樂六年入朝以來,但凡是對他抱有惡意的、攻訐過他的、可以稱之為政敵的官員,一個個的都出了意外,甚至還有九卿被逼致仕的。
一股寒意從楊士奇心底升起。
貌似只有他,憑借著太子的關系,和李顯穆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和解。
李顯穆能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并不在意,對待胡廣這樣的無恥之人就是要狠狠的清算,要將其徹底踩下去才行。
如果朝中到處都是反對你的人,那政策又要如何頒行呢?
胡廣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現在永樂帝還高居帝位,等他把永樂和朱高熾都熬死,輩分超級加倍后,他會讓所有敵對的大臣知道什么叫做殘忍。
……
內閣大學士胡廣因為和河南布政使內外勾結,而被貶到了交趾,河南布政使自然也跑不了。
跟著河南布政使一起被貶的還有河南不少官員。
皇帝這凌厲的手段瞬間讓各地官員清醒了過來,現在的河運利益集團,還非常勢弱,下沒有裹挾百萬漕工,上沒有和京官、勛貴、皇室結成利益同盟。
皇帝只是略一揮舞大棒,立刻就如鳥獸散去。
海運衙門自此在京城中掛牌建立,皇帝對六部推舉上來的官員頗為不滿,認為其并沒有海事經驗,于是直接空置了從二品司使。
任命鄭和為從三品左少司,主理海運之事!
……
這件事自然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大朝會上,反對者不絕于耳!
“陛下,先帝有言,宦官不得干政,漢唐皆由宦官所敗壞,如何能以宦官為外朝官!”
朝中一片應和之聲。
永樂初期的內廷十二監的掌印太監皆是正四品,但那都是侍奉皇帝的內朝官,沒有什么權勢。
鄭和以掌印太監之身率領船隊下西洋,就已然是太監的巔峰了。
這是第一次有太監擔任外朝官,幾乎觸及了每一個人的逆鱗。
朱棣信任宦官是非常明顯的,很多重要的事情,他都交給宦官去做。
可從古至今,宦官從來都沒有侵奪過外朝官的位置。
就連李顯穆都強烈反對。
可他站在隊列中,看到皇帝的神色,就知道這件事反對是沒有效果的,皇帝一定會推行這件事。
群臣的反對皇帝已經不是第一次所遇到,他并不畏懼。
“朕意已決!”
朱棣的聲音堅決而冷酷,“再有……”
“陛下!”
李顯穆眼見形勢不可收拾,連忙從隊列中行出,高聲打斷了皇帝的聲音,“臣有本奏!”
朱棣見到是李顯穆,神色稍緩問道:“有何奏?”
“陛下,自古以來宦官干政者屢見不鮮,其大多禍國殃民,但亦有高力士、楊思勖這等千古賢宦,臣以為陛下和諸臣所執者,實際上乃是一詞,只是不曾言明而已。”
朱棣沉吟了片刻,“你說朕和諸卿乃是一詞,從何說起?”
“陛下想要讓鄭掌印擔任海運主使,乃是因為朝中沒有擅長海運的臣子,而鄭掌印兩下西洋,飄搖萬里,對航運之事,了如指掌,所以陛下想要將這等運糧的國朝大事,交予鄭掌印,此乃為國社稷之舉。
諸卿反對,陛下認為諸臣不明其中道理,是以頗為憤然?!?/p>
朱棣神情徹底緩和了下來,沒好氣道:“滿朝文武,也只有你李顯穆知道朕的意思,但凡你們有點用處,也不必逼著朕出此下策?!?/p>
被皇帝說不如一個宦官,殿中群臣頓時又氣又急,可又不知道反駁什么,只能嘴里嘟囔著一些“不過是勞力之事”、“與國無益”的廢話。
而后將期待的目光放在了李顯穆身上。
他們就不相信李顯穆再忠誠皇帝,還能讓一個太監騎在他們頭上不成?
如果他真的這么做,那李氏的名聲就算是臭了。
李顯穆心中喟嘆,他這種為國為民的好官,真是太難做了。
以后如果沒有權傾天下的回報,那可真是不值當。
“陛下,鄭掌印固然是大才,古來也不乏有賢名的宦官,可諸臣之所以反對,是因為不賢的宦官更多。
其中緣由,臣不以身體殘缺而攻擊。
臣想問陛下,朝廷上由科舉重重篩選出的人才,對大明好,還是從市井中隨意挑選些販夫走卒更好呢?
是有深厚學識的諸臣更能治理大明,還是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宦官好呢?
宦官總是禍亂天下,姑且不論其品德,僅僅從其經歷就能得出,又有幾個宦官有能力呢?”
朱棣眉頭越皺越緊。
而群臣則為之振奮。
果然就算是李顯穆也是反對的。
“陛下想要用鄭掌印,可這世上最怕的就是先例,若宦官可擔任外朝官一事,從陛下這里開啟,日后難道滿朝俱是宦官嗎?”
朱棣大手一揮,喝聲道:“危言聳聽,怎么可能?”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李顯穆慨然道:“陛下若先有成例,則唯恐后世之君不仿效乎?”
朱棣頓時語塞,他雖然信任宦官,可宦官遠不如文官,他還是清楚的,如果宦官真的能代替文官,那早就全用宦官了。
“姑且算你所言,有些道理,可海運衙門怎么辦?
這可是你李顯穆親自所提議設立的,若是不能達到你所說的效果,朕拿你是問?!?/p>
朱棣有些覺得沒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