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歸鞘。
駿馬回轉(zhuǎn)。
自蒼茫陰山之下經(jīng)過,大明正是繁花似錦的盛夏。
勝利是如此煊赫。
天下之間,又有誰值得做大明的對手呢?
當(dāng)外部的敵人不能對帝國造成威脅時,內(nèi)部就必然會撕裂出巨大的創(chuàng)傷。
在北征時,李顯穆一直都在暗中盯著朱高煦的一舉一動,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位一向以莽撞而著稱的漢王,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妥的舉動。
這并未讓李顯穆有絲毫的放心,反而愈發(fā)的警惕不安起來。
漢王有奪嫡之心,他絕不會相信漢王能無動于衷的看著太子登臨九五。
果不其然,朱棣回到京城后,出乎眾人意料的,并沒有舉行慶功宴,而是突擊檢查了朱高熾的監(jiān)國成果!
當(dāng)皇帝宣布此事時,李顯穆立刻就知道不妙。
太子監(jiān)國又有什么可檢查的,難不成太子還能趁機(jī)做些什么不成,這分明就是皇帝要故意找茬。
什么時候?
到底是什么時候,皇帝對太子生出了懷疑?!
很多人開玩笑說朱棣不過是朱高熾的征北大將軍罷了。
這句話的確體現(xiàn)了朱高熾對大明帝國的重要性,他監(jiān)國是有累累成果的。
可這同樣是極危險的事!
任何對皇帝政策的改變,任何試圖做實事的舉動,就會被皇帝認(rèn)為是對其權(quán)力的挑釁!
而朱高熾偏偏是那種希望能做出一番事業(yè),且對永樂帝的許多政策頗有不滿的人。
有些類似于洪武年間的朱標(biāo)。
可二人境遇大為不同,朱標(biāo)的太子之位是相當(dāng)穩(wěn)固的,朱高熾則身邊始終有個虎視眈眈的漢王!
……
東宮之中,氣氛頗為壓抑,朱高熾被朱棣劈頭蓋臉的一頓毫無緣由的訓(xùn)斥,幾乎有些心灰意冷起來,對李顯穆抱怨道:“明達(dá),皇帝讓我監(jiān)國,可不做事不行,做事也不行,這讓我如何去做?”
“殿下!”
李顯穆喝然道:“這點挫折就讓殿下躊躇不前了嗎?那不如趁早去向漢王搖尾乞憐,看看他會不會像殿下一樣寬容大度,留您全家性命!”
朱高熾頓時打了一個激靈。
“是孤的錯。”
李顯穆語氣這才緩和下來,“殿下,這世上哪條路是簡單的呢?
做太子已經(jīng)是最簡單的。
至少陛下不會真的殺您,您再看看身邊的那些大臣,有多少人僅僅是替您說一句話,就會被殺、被貶斥。
再看看天下的百姓,有多少人啊,想要活著就很難了,這等自暴自棄之語,日后萬萬不能再有。
有太多的人為了您而付出了所有,包括生命、尊嚴(yán)、理想、未來,您已然不是一個人存在。”
朱高熾嘆息道:“我明白了?!?/p>
“早在離開京城之前,我就叮囑過殿下,要做些事,但不能和陛下有所沖突,尤其是要遠(yuǎn)離大臣,任何會侵奪君權(quán)的事情,都不能做,要時時刻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經(jīng)歷了這次風(fēng)波后,我是真的明白了?!?/p>
朱高熾神情還是有些低落,“陛下在防備我,他不相信他的兒子?!?/p>
“皇帝不會相信任何人!”
李顯穆淡淡道:“他現(xiàn)在寵愛漢王,可當(dāng)漢王成為了太子之后,他只會更加懷疑,甚至殿下您只是受文官愛戴,可漢王卻是有武將勛貴的支持。
殿下只要做好孝子即可。
其余之事,自然有臣下為之周旋,楊士奇、楊榮等人,皆有急智,又常伴皇帝身側(cè),自然有為殿下辯解之時?!?/p>
“幸有明達(dá)你們?yōu)槲冶甲撸駝t這等險象環(huán)生,我早已墜落無間了,只可惜那些被牽連進(jìn)這其中的官員,都落到了紀(jì)綱的手上,即便是孤也愛莫能助?!?/p>
紀(jì)綱此人,深受皇帝寵信,根本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只能說幸好他沒有襄助漢王,否則太子真的危矣。
“殿下,臣前些時日聽到風(fēng)聲,永樂五年仁孝皇后薨逝后,陛下選美入宮時,紀(jì)綱將那些秀女私自截在府中玩弄,還私自豢養(yǎng)亡命之徒,乃至于鑄造刀劍、盔甲,讓周圍人稱呼他為萬歲?!?/p>
朱高熾噌的一下坐了起來,駭然道:“這是真的?他這是有謀逆之心?”
李顯穆沉聲道:“紀(jì)綱這種人,自然是毫無忠誠之心的,隨著權(quán)勢的上升,怎么可能沒有謀逆之心呢?
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動他而已。
自古以來想要殺這種幸佞小人,都要陛下先對之生出忌憚和厭惡,而后才能一擊必殺。
太子若是想要早日除掉紀(jì)綱,便應(yīng)該這般做……”
說著李顯穆附耳對朱高熾說著,朱高熾越聽眼睛越亮,“此乃正道?!?/p>
……
北征后,李顯穆被晉升為正五品東閣大學(xué)士,從品級上,已然不遜色內(nèi)閣其余六人。
當(dāng)其時,朝中人心惶惶,某種程度上來說,朱棣懷疑朱高熾沒有太大問題,因為朝中太子黨的確是多的離譜,甚至就連朱棣身邊的大學(xué)士,都基本上全是太子一黨。
“顯穆,太子的威望竟然這么高嗎,有這么多大臣為他說話?!?/p>
朱棣看到那些為太子說話的奏折,頓時心生煩悶,其奏折中通篇就是太子無錯,不該斥責(zé)的言語,這豈不是說他這個皇帝,無端生事。
這一問,讓眾閣臣都為太子和李顯穆捏了一把汗。
李顯穆沉聲道:“陛下。
在民間的家庭中,如果孩子做錯了事情,父母在客人面前責(zé)備了他,客人通常都會勸說其父母,說孩子并沒有那么差,可以曉之以理,這不是客人偏袒孩子而責(zé)備父親,只是希望緩和父子間的關(guān)系罷了。
如今太子殿下雖然被陛下所責(zé)備,但已然自省,于是諸臣工便上書緩和陛下和太子的關(guān)系而已,君臣亦是父子,和睦才是萬事之興?!?/p>
朱棣聞言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嘆息道:“唉,你說的是正確的,朕不應(yīng)該太過于苛求太子?!?/p>
對朱棣這句話,李顯穆自然是嗤之以鼻,但他還是松了一口氣,知道這次這一關(guān),太子算是過去了。
其余閣臣亦微微松口氣,楊士奇更是心中生出慶幸,幸好當(dāng)初衍圣公之事,沒有造成壞的影響。
李顯穆實在是太子登基道路上,不可獲缺之人!
“陛下,微臣來遲,還請陛下恕罪?!?/p>
說話間,鄭和從外間匆匆走進(jìn),對著朱棣大禮參拜。
“卿遠(yuǎn)航萬里實在辛苦,免禮吧?!?/p>
對鄭和,朱棣有更親近幾分,事實上朱棣最信任的永遠(yuǎn)都是鄭和這幾個太監(jiān),以及一起靖難的勛貴,對楊士奇這樣文官,便稍弱一份。
“今日召卿前來,是有一件大事要商議?!?/p>
朱棣坐直了身體,臉色嚴(yán)肅起來,
“北征前,朕的大臣給朕上了一份奏章,請求罷下西洋之事。”
鄭和幾乎瞬間眉頭便皺了起來,向著諸閣臣掃過,下一瞬朱棣便指著李顯穆道:“不必猜了,是朕的外甥,李顯穆。”
“???怎么會是李忠文公之子?”
鄭和堪稱大驚失色,這是個他萬萬沒想到的答案,畢竟他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初李忠文公,身為當(dāng)世圣人,不僅沒有因為他是個閹人而嫌棄他,反而親自勉勵他遠(yuǎn)航萬里的盛功壯舉,說他必會因此而成就大業(yè),青史留名,如同鑿穿西域的張騫。
“顯穆,你來和鄭和說吧,若是你能把鄭和說服,那朝中其他人,就更沒有理由反對了。”
這話倒是沒錯,鄭和是下西洋的直接利益人和直接關(guān)系人,若是就連鄭和都同意暫停下西洋,那這件事基本上就成了。
鄭和沉沉向著李顯穆行禮道:“倒要李學(xué)士請教?!?/p>
聲音中帶著明顯的不忿之色。
“鄭掌印有禮。”
李顯穆肅穆拱手道,“鄭掌印覺得,朝廷下西洋,向萬國播撒我大明之輝煌榮光,應(yīng)當(dāng)去多少次,每隔多久去一次,才能始終維持如今所謂萬國來朝的局面?”
鄭和自然不是傻子,立刻就聽出來了李顯穆話中的意思,“李學(xué)士是認(rèn)為下西洋靡費甚多?
可李忠文公當(dāng)年說過,有些事,它的意義之偉大,不能以金錢計較,而下西洋就是這樣的事情,這是我煌煌華夏,古未有之的盛事,是證明我大明遠(yuǎn)超前古的大業(yè),豈能因此而廢之?”
便是李顯穆也要為鄭和贊嘆,不愧是父親也為之稱贊之人,不愧是朱棣親自選定下西洋的主使,雖然身有殘缺,可卻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其格局之高、之大,真是舉世少見。
“正因這是古未有之的盛事,鄭掌印難道忍心它只存于一時,而不存于萬世嗎?
鄭掌印難道只想自己一生煊赫,成為張騫那樣的威名,而至后世于不顧嗎?”
李顯穆利聲喝問,“鄭掌印難道看不出來,現(xiàn)在滿朝文武,反對下西洋者極眾,而鄭掌印之所以能如現(xiàn)在這般遠(yuǎn)行,是因為陛下之雄才大略,是因為陛下一人撐之!
如今這般下去,下西洋之事,將止于永樂年!
鄭掌印那時或許已然仙逝,可下西洋之事,又當(dāng)何為?
難道鄭掌印以為,我大明能再出一位如陛下這等神威天縱的君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