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光如水。
李氏宗祠。
沉沉檀木織就云紋,鴉鴉重色大甚肅然,裊裊香爐香煙勾勒飄然,最上之處陳著神位。
李顯穆跪在蒲團上,垂著頭,事無巨細(xì)的說些這些時日的經(jīng)歷。
若是讓人瞧見,定然會大吃一驚,這還是往日那個雷厲風(fēng)行的李顯穆嗎?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李顯穆只覺有些口干舌燥起來,他終于停下了講述,又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根香來。
這是一支水泡不爛、火燒不開、力折不斷,又能變化自如的神香。
是他父親留給他最珍貴的遺物。
他的手有些抖。
神情有些迷茫和膽怯,再次問出了數(shù)年前那句言語,“點燃這支香便能夠見到父親嗎?”
三年以來,他無數(shù)次想過這個問題,但卻從來未曾付諸于行動,因為他害怕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從曲阜歸來后,他心緒難定,今日實在是克制不住對亡父的思念。
“李氏李諱祺公后,第二代家主李顯穆,點神香,敬祖宗。”
降神香不必凡火點燃,一言既出,乃有神思作引,自有裊裊青煙,飄然而散。
陣陣沁香緩緩流出。
不及李顯穆細(xì)想,一道氤氳青光包裹著他的靈魂,從他的身體中飄然而出。
他的身軀在一瞬間僵直。
下一刻微微垂落,好似沉睡一般。
李顯穆驚疑不定,他微微抬起透明的手,這難道是傳說中的魂靈?
下一瞬,他已然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再不知天地為何物。
“大夢誰先覺!”
天之外,李祺身軀漸次凝實,浮沉之間,有湛湛香煙彌漫而來,自沉睡中蘇醒。
只一瞬間他便已然知曉發(fā)生了何事,未曾想李顯穆第一次使用降神香竟然是被孔氏所刺激。
“香火值有50了,又能凝成兩支降神香,成就值2000,也已然不少,個人聲望和家族聲望都沒變化。”
李祺揮揮手,瞬間抹去了500成就值,下一瞬李顯穆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了一片高山云海之處。
轟!
李顯穆重新恢復(fù)了神智,他只覺,仿佛在無盡蒼莽久遠(yuǎn)之處,有神人高歌,有大鐘轟鳴。
磅礴的沉重瞬間落于他魂靈之上。
他抬頭望去,云海翻騰,充斥著無窮無盡的光,金色、紫色、白色,照的人眼睛都大放明光。
李顯穆有些茫然的望著這陌生的場景,這讓人幻想起神話中浮沉于云海的天宮。
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天宮。
而是。
一道熟悉的人影。
“父親!”
李顯穆驚喜出聲,而后轟然跪在地上。
淚水在瞬間盈滿了他的眼眶,他沒想到父親竟然沒有絲毫欺騙自己,自己真的見到了父親!
這是最珍貴的禮物,遠(yuǎn)勝于任何的榮華和富貴!
“您……”
李顯穆有無數(shù)的話想要說,比如這里是哪里,比如父親您現(xiàn)在還……活著嗎?
李祺落在李顯穆身前,如同往常那樣摸摸他的頭,李顯穆顯出幾絲愜意。
李祺輕聲笑道:“還記得為父和你說過的,人這一生有三次死亡嗎?”
李顯穆當(dāng)然記得,那是他中了解元之后!
“第一次是生命的逝去,第二次是舉行葬禮,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不在了,他的一切社會關(guān)系都死去了,第三次則是被徹底的遺忘,那也是最后一次死亡,你身體里流著為父的血,你就是為父活在這個世上的證明。”
他始終將這番話記在心中,所以矢志不渝的振作家聲,讓天下人都知道,李祺有個兒子叫做李顯穆,乃是他意志的繼承人!
“人死如燈滅。”
李祺負(fù)手,“可為父終究是不同的,你這樣的子孫還在,為父就不會死去,這便是傳承的意義啊。”
父子二人相伴,在山巔云海中漫步。
李顯穆將自己一路行來所做之事,皆悉數(shù)告知了父親,而后帶著濃濃的困惑問道:“父親,兒子兩次大顯身手,的確是大有裨益,甚至圣上已然考慮讓兒子入值文淵閣。
可這僅僅是勢位上的增長,兒子的聲望并未于世道之中有所彰顯,和父親當(dāng)初聲望隆盛之勢,大相徑庭。
當(dāng)初父親乃是罪族之身,卻每每能成其聲望,兒子是圣人之子,卻流于世道。
難道僅僅是時間的力量嗎?
當(dāng)初父親和太子殿下萍水相逢,圣上和父親不過點頭之交,可卻對父親委以國事、托以重任。
兒子和圣上乃是血親舅甥、同太子乃是表親兄弟,亦與二人之前,有慷慨之語、有誠摯之詞,可卻不如父親受之信重。
兒子不明白這是為何?”
李祺灑然笑道:“你能意識到這點已然是相當(dāng)不凡了。”
李顯穆聞言神情振奮,他就知道父親一定能夠給他解惑,這個問題已然困擾他許久時日,他感覺自己無論怎么做,距離理想狀態(tài)總是差幾分。
“你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圣人后裔衍圣公嗎?”
“自然不會!其敗壞圣人聲譽,真不如早斷絕為好。”
“你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朝廷所封諸藩王嗎?”
“自然不會!其罪行累累,徒為國朝抹黑,恨不得手刃之。”
“你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太子嗎?”
這次李顯穆略沉默了一下,“大概不會吧,太子空有仁善,于世道并未有功績彰顯。”
“你會敬重皇帝嗎?”
李顯穆愈發(fā)遲疑,“會吧,陛下名為繼承,實為開創(chuàng),乃是當(dāng)世人杰。”
“那你會敬重先帝嗎?”
這次李顯穆毫不遲疑,“當(dāng)然!兒子敬重皇祖父,再造中國,功過諸皇!”
“好,那為父還有問,你敬重文天祥、岳飛、諸葛亮嗎?”
“自然敬重!其氣節(jié)彪炳史冊,乃是漢人的脊梁!”
李祺朗聲笑道:“你看,你明明敬重孔子、敬重當(dāng)今陛下和先帝。
可衍圣公是圣人后裔、諸王、太子是皇帝的血裔,你卻對他們沒有敬重之心,甚至生出厭惡。
而文天祥、岳飛、諸葛亮只是大臣,甚至都是失敗者,你卻敬重他們。
這便是世道之中,圣人皆不以生來的血脈為貴,血脈卻因圣人顯貴而顯貴的道理啊。”
如今早已不是曾經(jīng)的血脈貴族時代。
衍圣公也只有政治上的優(yōu)待,而得不到多余的尊敬。
皇室子孫也多被厭棄,遑論尊敬。
“為父因為高尚的德行而被世人尊稱為圣人,縱然我是罪族之身,可只是政治上受限,世人并不以為恥,甚至更有振奮之意、有奮發(fā)之心。”
“這是因為,真正的聲譽和榮耀,只來源于犧牲和功績,其中犧牲在前,功績在后。”
“為父是罪族之身,起點極低,在世人眼中,本該汲汲于身家之事,卻敢于在朱雀大道之上,和當(dāng)世大儒論辯善惡,不惜得罪權(quán)貴糾察不法,此皆舍身之事。
而后真正讓為父聲名大噪的,乃是為諸王與皇帝爭辯之事,罪族之身本該諂媚皇帝,以求脫罪,但為父卻敢于仗義執(zhí)言,犧牲自我而正大道,那時起,為父的聲望便已然脫離罪族藩籬。”
李顯穆已然明白了。
“歷史上那些人杰俱是如此。”
父親李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徹,如雷貫耳,“當(dāng)你做出超越期望之事,你便會得到他人的敬佩。
當(dāng)你所做越來越多時,這種敬佩就會化為敬仰。
當(dāng)你做出那些超越凡人的犧牲、擁有凡人所不及的骨氣甚至將生死度之身外,這種敬仰就會化為敬重。
在他人眼中,這時的你就已然不是凡人了,因為你舍棄了所有人都在追求的利益、生死、權(quán)勢,只為了虛無縹緲的大道,縱然是最惡的惡人,縱然他不得不殺死你,可依舊會在心中敬重你。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中!”
李祺說完這一切,望著已然愣住的李顯穆,輕聲道:“你現(xiàn)在明白,為何你明明才十五歲就已經(jīng)做出這么大的成績,卻依舊不能為世人所敬仰了嗎?”
李顯穆抬起自己的雙手,呢喃道:“因為我是圣人的兒子,我生來就已經(jīng)享受了榮耀。
所以世人對我本就期望極高,皇帝希望我能成為重臣、太子希望我能夠衛(wèi)翼東宮、心學(xué)諸士期待我?guī)ьI(lǐng)心學(xué)創(chuàng)造不朽功業(yè)。
所以我如今所創(chuàng)造出的一切功績,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罡叩馁澴u也不過是虎父無犬子。
遷都之事、衍圣公之事。
這些成績,本就是世人對我的期望,我生來就該有天縱的才華,以及造出功績。
這些對他人來說,已然足以夸耀的功績,對我而言,雖亦是贊譽,但卻還不足以震懾天下之心!”
李顯穆說罷,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正是如此!”
李祺喟然道:“所以你大哥和二哥,于世道之中不作彰顯,承受著不小的壓力,你想來是知道的。”
李顯穆當(dāng)然知道,他大哥和二哥,資質(zhì)平庸,尤其是還有他這個十二歲中狀元的親弟弟作為對比,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語陰陽怪氣。
“那我該如何去做呢,父親。”
“這是一條急不來的道路。”
李祺望向李顯穆,目光中帶著深沉,“難道大明天下真就安定平靜若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