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遷都旨意下后,京城各衙門便陷入了沉沉忙碌,京中百姓亦頗有些惶惶之色。
朝廷派人幾次曉諭,南京同樣是京城之一,五府、六部、諸寺、都察院等等衙門依舊還在南京城中,才算是勉強將這股風氣壓了下去。
百姓又不傻,鳳陽還是中都呢,可天下人誰會在乎?
所有衙門都留在南京又有什么用,皇帝不在這里了!
就好像唐朝時,洛陽東都的地位提高不就是因為唐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則天每年大半時間在洛陽待著。
翌日,李顯穆入東宮后不久,便見到太子朱高熾皺著眉回來。
“太子殿下,宮中發生何事了?”
這就顯出李顯穆官職不夠的壞處了,皇宮中發生什么事情他都不知道。
若是有個內閣大學士的職銜在身上,那可就省事多了,能夠更加從容的布置。
朱高熾嘆息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很是麻煩,衍圣公孔公鑒進京彈劾曲阜知縣孔成林五項大罪。”
李顯穆頓時一驚,“殿下,累及衍圣公的怎么會有小事呢?”
衍圣公的地位在大明朝建立后,經由朱元璋賜予,有了極其顯著的提高。
乃是一品文官,班列文官之首,其居住的衍圣公府,是不亞于王府的府邸。
朱高熾突然反應過來,李氏是儒門大族,李祺是配享文廟的圣人,是以李顯穆對此有更多的關注。
“此事的原委是這樣的……”
時間還要回到一個時辰前。
衍圣公進京朝拜皇帝,朱棣在華蓋殿接見了衍圣公孔公鑒。
朱棣很是客氣的詢問道:“曲阜對孔圣的祭祀都不曾出什么差錯吧。”
這本是很慣例的問詢,普天之下,還沒人有膽子在曲阜搞事情,敢這么做的,朝廷都會教他重新做人。
但任誰都沒料到,衍圣公竟然直接長揖至地,憤然狀告道:“陛下,臣要參劾曲阜知縣孔成林五項大罪。”
本來還比較放松的朱棣見狀立刻坐直了身子,整個人都有些愣神,就連侍奉在側的太子、漢王以及一眾閣臣,大多都愣了一下,而后瞬間精神起來。
要知道這曲阜知縣孔成林乃是孔公鑒爺爺輩的長輩,到底發生了什么,能夠讓衍圣公親自到御前彈劾。
此事不簡單啊。
朱棣更是瞬間皺緊了眉頭,冷聲道:“衍圣公你要狀告曲阜知縣何罪?”
孔公鑒一項一項如數家珍道:“孔成林有五項大罪。
其一,孔成林借由曲阜稅收,貪贓了數萬錢糧。
其二,孔成林違反朝廷的制度任用親信爪牙擔任曲阜官職。
其三,孔成林強買強賣官產,導致官產流失。
其四,孔成林勒令吏員偽造契約,將城西的官地占為己有,建立莊園。
其五,孔成林承修的陵、道等工程,將未曾用完的材料私自使用。
至于其他嗜賭成性、包養娼妓、橫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臣便不再多做贅述。
孔成林勾結山東布政使,這些年在曲阜可謂是作惡多端,其人利欲熏心,營私王法,朋比為奸,實在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惡人,臣請陛下將其革職,以還曲阜朗朗青天。”
這些罪名若是其他人已然足夠殺十回八回了,但畢竟是孔公鑒的長輩,是以他只請皇帝將其革職,況且畢竟是孔氏,殺了不好看。
孔公鑒這番話說完,朱棣的臉色就已經難看至極,孔子他不僅僅是一個活在兩千多年前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牌位,是大明帝國的統治工具,是意識形態宣傳的必要。
所以朱元璋當初被孔氏惡心了那么多次,但最終還是捏著鼻子封為衍圣公,而且大大提高其政治地位。
在這套統治秩序之中,朝廷尊崇圣裔,而圣裔則以其超凡的素養和道德水平,向全天下發揮優良的標桿和榜樣作用,為大明王朝強化意識形態。
可現在孔門中出了敗類,圣人后裔中出現了壞人,那還怎么體現尊崇圣人,反而出現了負面效果。
朱棣強行壓住了怒氣,對左右下旨道:“著刑部尚書鄭賜調查此事。”
直接派出九卿之一的高官,體現了皇帝對此事的看重,衍圣公亦很是滿意,歡欣的離開了皇宮,準備回曲阜看曲阜知縣倒霉了。
東宮中將朱高熾將前后經過講完后,就喟然嘆道:“堂堂圣人后裔,竟然也如此道德敗壞,真是讓人唏噓感慨啊。”
他說完后就看到李顯穆深深皺起了眉頭,頓時心頭一驚,他是知道李顯穆一向足智多謀,難道這其中還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嗎?
“明達,這事可是有所不妥?”
李顯穆收起緊皺的眉頭,沉吟了一下后,緩緩道:“現在只是一種猜測,不知太子殿下能否讓微臣參與進此案之中,若是不逮的話,是否能夠讓大理寺卿陳公參與進去。”
朱高熾更是吃驚起來,衍圣公府的事情雖然重要,可到底不過是彈劾區區知縣,不算是軍國大事,一個刑部尚書已然是重視,再加上一個大理寺卿,簡直是三司共審了,“明達,衍圣公府至于如此大動干戈嗎?”
李顯穆輕聲道:“若僅僅局限于如此,那便不至于,但若是稍后曲阜知縣亦反告衍圣公,那就至于了。”
反告衍圣公?!
“不至于吧,曲阜知縣難道真的敢這么做?置孔門的聲譽于不顧?”
朱高熾聽到這幾個字都覺得頭皮發麻,現在還只是衍圣公彈劾曲阜知縣,可若是孔成林反告后,那可就是孔門之間的互相攻訐,一個審理不當,這是要讓天下人看笑話的。
孔門成了笑話,難道朝廷就能討得了好嗎?
到時候丟臉的那可是皇帝!
不僅僅是皇帝,士人也丟臉啊,畢竟在朝廷官方的宣傳中,圣人后裔都是道德楷模,諸士人拱衛,可出了這件事,對老百姓豈不是一種震撼。
李顯穆搖搖頭道:“只能說希望不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這件事就不簡單了。”
還有下半句他沒有說出來,這很可能會是一次反擊,對他李顯穆以及北人的反擊。
朱高熾被李顯穆一說頗有些憂心忡忡起來,但現在亦不知后續之事,只能暫且放下。
而后問起李顯穆今日入東宮之事,因為李顯穆雖然擔有東宮之責,但并不需每日到東宮當值。
李顯穆拱手道:“太子殿下,如今遷都之事如火如荼,陛下帶著一行人先行趕往北京,而南京必然使殿下留守。
待遷都之后,陛下便要著手北征蒙古諸部了,翌日必然依舊是太子殿下監國。
前幾日陛下言語中曾暗示微臣,北征時可能會帶微臣到前線去,是以過一段時日,微臣便會離京,不能再伴于太子身側。
所以有一件事要提醒太子。
請太子殿下曉諭親近諸臣僚,監國的乃是太子,并不能越過皇帝,對皇帝該有的禮數,皆不能失,否則若是被有心人在皇帝之前說些言語,那生死禍福就不操持在自己手中了。”
朱高熾聞言頓時一凜,心知李顯穆這是在暗示自己奪嫡之爭了,而有心人自然便是漢王,屆時漢王是必然會沖他身邊人下手的。
“明達,孤受教了。”
李顯穆躊躇了一下后又說道:“解學士是微臣父親的好友,對微臣亦多有照拂,他頗有才學,尤其是在文治天下方面,頗能恢弘,但于政治上頗幼稚,偏偏又不自省。
過去有先父指點,尚且能安然,先父亡故不過三載,便失了圣心,前些時日我曾與他說過此事,可人之本性,豈能易改呢?
若事有不逮,請太子殿下將其貶黜偏遠,那等十數年不能回京之職吧,也算是保全之法。
微臣的師兄王艮,有曠世大才,才堪宰輔而性頗直率,他深受先父大恩,是以欲為心學肝腦涂地,如今他在內閣中,多被排斥,若太子殿下施恩于他,乃至于能夠救之于水火,他必愿為太子殿下赴湯蹈火,而在所不辭也!”
朱高熾聽明白了,李顯穆要離京了,但是對解縉和王艮放心不下,其中王艮更有才華,可以為太子所用,解縉把他送走即可。
朱高熾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道:“如果我能搭手的話,定然搭手。”
很多時間他是沒什么話語權的。
就像是朱元璋在辦大案的時候,朱標不想殺那么多人,但根本攔不住一模一樣。
明朝太子是沒有權力的。
李顯穆說罷便準備離開東宮,但還是頓了下腳,“殿下一定要保重身體,這是一場持久戰,可能十年之內都分不出勝負,乃至于落入下風之中,但只要堅持住,便能見到風雨后的彩虹。
在這條路上,殿下已然先行一步了。”
朱高熾微微頷首,他明白的。
太子之位雖然是靶子,但為何諸皇子前赴后繼,因為這的確是帝位天然合法的繼承人。
尤其朱棣要北征的情況下,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朱棣突然死在了外邊,那朱高熾便直接合情合理的登基了。
在從東宮向外而去時,李顯穆一方面思考著遷都事宜,他們李氏自然也要搬遷的,大哥和二哥都有官職在身上,無所謂,他唯一所擔心的是母親臨安公主。
相對比應天來說,北京的氣候太過于干燥,冬季又太冷,正如朱棣喜歡北京一樣,他很擔心母親到了北京亦適應不了,若是水土不服導致身體出現問題,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一方面則思考著方才朱高熾所說的衍圣公狀告之事,準備關注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所猜想的那樣。
“若真是猜想中,那可就難辦了。”
李顯穆深深皺起了眉頭,“衍圣公所狀告的大致不會有問題,但衍圣公自己也肯定不干凈。
要盡快派人去衢州先拿到后手才是,以防被人打個措手不及。”
略沉吟后,李顯穆往王艮府上而去,這件事還是要和王艮商議一下才行。
這不僅僅是關乎儒門的大事。
還關乎著南北士人的臉面。
……
自衍圣公進京才剛剛三天,朱高熾就頗急切的讓人召他進東宮,李顯穆一進東宮,朱高熾第一句話就是“曲阜知縣孔成林果然反告衍圣公了”!
李顯穆目光微微一凝,這件事不簡單了,“殿下,你將殿上所發生之事,詳細告訴我一下。”
事情并不復雜。
朱棣將此事交給鄭賜去辦,涉及到衍圣公,鄭賜也不敢怠慢,點選了精干之將,正要先赴曲阜一趟調查,結果曲阜知縣的奏章已經遞上來了。
于是鄭賜就在懵逼之中,再次被召進了宮中,一并處理此事。
曲阜知縣孔成林的奏章中同樣攻訐了衍圣公五項大罪,甚至比起衍圣公攻訐孔成林的五項大罪,還要無恥、骯臟不堪,其中甚至滿是凄然血淚之語。
“太祖高皇帝尊崇圣人,而立衍圣公府,本意是表為天下楷模,可孔公鑒卻道德敗壞,實在難以堪當大任。
曲阜知縣乃孔府世襲,一向由衍圣公所指派、作保,有生殺予奪之權,所以衍圣公對曲阜知縣一向是頤氣指使,歷代曲阜知縣對衍圣公莫不是曲意奉承、言聽計從。
所謂曲阜知縣不過是衍圣公的一條守戶之犬罷了。
但微臣認為,臣雖是受到衍圣公所推舉,但畢竟乃是天子欽賜的朝廷命官,無論衍圣公還是微臣,一切恩典解釋出自陛下,是以不能徇私情、容枉法。
這數年來,在曲阜民間的婚姻田產等等諸事上,便不曾逢迎孔公鑒,卻不曾想到,竟然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對微臣恨之入骨,甚至入京在圣上之前,對臣大加構陷。
此番回曲阜后,孔公鑒向諸親隨大肆宣傳,不日微臣便將入京受罪,微臣不得不據理力爭,向陛下揭發孔公鑒的五大罪狀!
以使陛下明曉其人之惡、其人之奸、其人之險,此番罪狀,臣早已上秉過山東提刑按察使,但其忌憚此乃衍圣公府事,縱容不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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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六年所爆發的“孔門互訐案”本來只是衍圣公制度的必然結果,無論是明朝廷的皇帝、貴族、官員,還是衍圣公府,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但此時無人知曉,那受人尊崇的位置,并不是只有孔家人可以坐,命運的齒輪已然開始轉動,衍圣公府的千年富貴開始崩塌。——《中國·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