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玌高大的身影穿過回廊,朝著府邸深處那座位置最高、視野最開闊的“觀瀾閣”而去。
夜風微涼,吹動他墨色的衣袍,也吹散了幾分宴席帶來的喧囂暖意。
觀瀾閣頂層。
此處視野極佳,雕花木窗盡開,遼國公府承慶堂的燈火輝煌與喧囂聲浪,隔著重重院落,依舊清晰可聞、可見。
雖不能窺見堂內具體人物面容,但那滿堂華彩、人影晃動、絲竹悠揚的熱鬧景象,盡收眼底。
慶帝負手立于欄桿旁,沉默地望著那片屬于賈家的繁盛景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他身后半步,賈敬垂手侍立,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
夏守忠與錦黃興,侍立在樓梯口兩側,氣息收斂到極致,將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竭力不去打擾欄前的帝王。
閣樓上一片寂靜,只有下方的喧囂被風斷續送來。
就在這時——
嗒、嗒、嗒......
就在這時,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疾不徐,踏著木樓梯,一級級上來。
夏守忠和黃興微微側身,讓開樓梯口。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樓梯口。
賈玌目光一掃,掃過侍立在其后微垂著頭、看不清神色的父親賈敬,最后在掠向身旁的夏守忠和黃興時微不可察地一頓。
最終,鎖定欄桿旁的背影,隨即大步上前,在離慶帝身后約三步之遙處站定,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罪臣賈玌,參見陛下!”
聲音不高,但在這死靜的閣樓里,清晰可聞!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罪臣”二字讓慶帝內心一顫,可依舊沒回頭。
“平身!”
賈玌依言直起身。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沓。
而后,閣樓內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就剩對面承慶堂隱隱約約的歡笑和絲竹聲,跟這邊一比,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慶帝還盯著對面那片燈火,好像那兒有什么寶貝。
而賈玌站直身子,一動不動。
不一會,賈敬抬起了頭。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凝固的一幕——
心念電轉,瞬間便明了這沉默下的波濤。
他向前微不可察地邁了半步,對著慶帝的背影,微微躬身:
“陛下,遼國公既至,容臣告退!”
這聲音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靜!
慶帝的目光終于從那片虛幻的熱鬧中收了回來。
他緩緩轉過身。
那張蘊滿深沉威儀的面容,在昏暗的閣樓燈光下顯露出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賈敬沉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微微頷首,聲音聽不出情緒:
“嗯。”
賈敬得到允許,再次對著慶帝深深一躬:“臣告退?!?/p>
他轉身,不疾不徐地從夏守忠和黃興讓開的通道走下樓梯。
夏守忠與黃興對視一眼,無需言語,同時對著慶帝的背影無聲而恭敬地躬身一禮,隨即也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下樓梯。
轉瞬之間,空曠的觀瀾閣頂層,便只剩下慶帝與賈玌。
慶帝的目光,落在賈玌低垂的面容。
終于,他開口了:
“遼國公?!?/p>
三個字,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
“你可知罪?”
賈玌的身體沒有絲毫晃動,再次拱手,迅速地回應:
“臣,知罪?!?/p>
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雖然不知道說的罪是什么罪,但...總之先認了再說!
“哼!”慶帝鼻腔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既知罪……”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沉,“......那便說說,你究竟身犯何罪?”
賈玌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能知道什么罪?剛才那句“知罪”,不過是權宜之計,先認了再說!
皇帝的心思如同九重云霧,誰知道他此刻指的是奉天殿弒王?是手握重兵?還是別的什么莫須有?
賈玌的腦子飛快轉動,但面上紋絲不動。
他嘴唇微動,最終卻只吐出兩個字:
“......臣,愚鈍。”
他認罪,卻說不清自己犯了什么罪!
“愚鈍?呵!”
慶帝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瞬間拉近了與賈玌的距離。
“你賈玌若是愚鈍,那這天下還有幾個聰明人?!”
“京城宮變,叛軍作亂,太子危在旦夕!是誰,單槍匹馬殺入重圍,血染宮階,將太子毫發無損地救出來?!”
“江南逆賊設伏,朕身陷絕境,身邊護衛死傷殆盡!又是誰,千里奔襲,硬生生從刀山火海里把朕救了出來?!
“兩度力挽狂瀾于既倒,扶保我大慶江山社稷!”
慶帝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功績都化作了灼燒他心口的烙鐵,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極致的......痛惜與憤怒!
“朕信你,朕倚重你,朕視你為國之柱石,肱股之臣!賜你遼國公之位,授你虎符兵權,掌管天下兵馬!朕待你何???!你捫心自問?!”
他猛地轉身,指向窗外那片依舊喧囂的承慶堂燈火,那屬于賈家的、因賈玌而達到鼎盛的榮光。
“朕甚至允你父歸寧,賜你家這滿門煊赫榮耀!可你——” 慶帝霍然回頭,目光死死釘在賈玌身上,帶著一種被至親之人背叛般的深切怒痛和難以言喻的失落: “——你回報朕的是什么呢?!”
“是那奉天殿上,當眾拔劍,染血于朝堂!”
“是那眾目睽睽之下,上演的一出‘孝感動天’、‘弒王歸劍’的好戲!!”
慶帝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與賈玌面貼面,那灼熱的、帶著滔天怒意的氣息噴在賈玌臉上:
“借母危之由,行雷霆之殺!殺完人,立刻跪地,雙手奉上兵符,口稱‘擅權當誅’?!”
“好一個‘忠孝兩難全’!好一個‘甘受其罪’!好一個……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把朕……架在火上烤的‘孤臣’!”
“你以為朕看不穿?!”
慶帝的聲音如同受傷的猛獸在低吼,充滿了被至信之人背叛的痛楚和憤怒。
“你怕!你怕朕是那‘飛鳥盡,良弓藏’的涼薄之君!你怕朕容不下你這擎天保駕的功臣!所以你用這種方式自污!用這種方式......來告訴朕,你賈天戈......要急流勇退?!”
慶帝死死盯著賈玌那雙依舊平靜無波、深不見底的眼眸,仿佛要從中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愧疚或波動,可什么也沒有。
這徹底的平靜,如同最冰冷的嘲諷,徹底點燃了帝王壓抑已久的怒火和......那深藏心底、被最信任之人“不信任”的錐心之痛!
“賈天戈!” 慶帝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被徹底辜負的悲憤和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嚴:“朕在你眼里......就是那等刻薄寡恩、容不下功臣的......‘孤家寡人’???!”
最后四個字,如同驚雷,在空曠的閣樓里炸響,震得遠處承慶堂的喧鬧似乎都瞬間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