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聲控燈的鎢絲在電壓不穩中發出 “滋啦“ 輕響,橙黃色光暈像融化的蜂蜜,勉強浸透八樓走廊的積塵。陽抱著小寶后退時,肩胛骨撞上沙發扶手的雕花,冰涼的觸感順著針織衫領口爬進脊椎,讓她想起去年冬天在海河冰面撿到的碎玻璃 —— 那片玻璃邊緣曾映出她呵出的白霧,此刻扶手雕花縫隙里卡著的灰垢,形狀竟與玻璃碎茬如出一轍。
“媽媽,門鈴怎么還在響呀?“ 小寶肉乎乎的手指摳著她毛衣上的麻花紋路,奶氣聲線里晃著困惑。孩子腕間銀鎖片隨著動作輕顫,鎖片背面鏨刻的 “長命百歲“ 四字已被摩挲得模糊,那是滿月時姥姥用祖傳銀鐲熔鑄的,此刻卻像塊吸飽寒氣的鐵,貼著陽的手臂發燙,仿佛鎖片孔隙里正滲出冰碴。
她攥住兒子正要推門的手腕時,指腹觸到孩子皮膚下突突跳動的血管 —— 那急促的搏動讓她忽然想起昨夜李強描述紅影時,喉結在松弛的皮肉下劇烈滾動的模樣。當時李強后頸暴起的青筋像條蚯蚓,此刻正與小寶腕間的脈搏在她掌心重疊。“別去!“ 話音落時,陽聽見自己牙齒在打顫,像被風吹動的空酒瓶,每顆牙碰撞間都回蕩著樓道里聲控燈的 “滋滋“ 聲。
蹲下身抱緊小寶的瞬間,她瞥見玄關鞋柜上擺著的全家福。照片里王原攬著她肩膀,笑得露出后槽牙,背景正是 LM 花園售樓處吹噓 “玉帶環腰“ 的噴泉 —— 如今那噴泉早因電路故障停用,池底積著落葉與避孕套。此刻玻璃相框邊緣凝著細密水珠,像有人對著照片呵出一口寒霧,水霧在相紙表面聚成蜿蜒水痕,恰好劃過王原咧開的嘴角,如同道新鮮的刀傷。門鈴仍在固執地響,每聲 “叮咚“ 都讓相框里的笑臉微微震顫,仿佛照片里的人正隔著相紙徒勞地揮手,而他們晃動的手臂間,隱約能看見背景噴泉的水柱變成了暗紅。
掛鐘指針卡在八點零七分,銅制鐘擺左右晃動時,陽看見鐘面玻璃映出自己扭曲的側臉。右側顴骨上那顆淡褐色痣,此刻在反光里裂成三瓣,像只睜開的豎瞳。突然意識到王原從未這么晚不歸,上周他醉醺醺撞翻鞋柜時,也曾在凌晨四點踹開家門,嘴里嚷著 “談成三百萬項目“,當時他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沾著陌生女人的口紅印。可今晚樓道里靜得詭異,連管道井里的水流聲都消失了,只有門鈴在真空般的寂靜里反復切割神經,每聲 “叮咚“ 都在她耳膜上刻下月牙形的白印。
當敲門聲取代門鈴響起時,陽正盯著貓眼旁脫落的墻皮。那片卷邊的膩子灰像張咧開的嘴,裂縫里隱隱透出暗褐色斑點 —— 她曾用指甲刮擦過那些斑點,指尖沾到的粉末帶著鐵銹味。她把小寶護在身后時,聽見孩子毛衣摩擦自己牛仔褲的窸窣聲,這聲響與門外 “咚、咚、咚“ 的叩擊形成詭異共鳴,如同兩種心跳在墻體兩側對撞。指關節叩門的力道很勻,每兩下之間停頓三秒,像某種古老儀式的節拍,而停頓間隙里,她聽見門外傳來布料摩擦地面的 “沙沙“ 聲,似有人正拖著**的裙擺踱步。
貓眼鏡頭上蒙著層薄灰,陽哈氣擦拭時,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與門外黑影重疊。那團影子穿著垂墜的織物,發尾掃過地面瓷磚時,帶起細微的噼啪靜電聲,瓷磚接縫處的黑垢被掃開,露出底下暗紅的斑點。她猛地后退時,后腰撞上鞋柜邊緣,去年王原賭輸錢后砸壞的柜門突然彈開,半瓶未喝完的二鍋頭滾落在地,酒液滲進抓痕累累的木地板 —— 那些縱橫交錯的痕跡,此刻在昏黃燈光下像極了某種爬行生物的爪印,而酒液流過的地方,爪印邊緣竟泛起淡淡的血色。
小寶的哭聲炸開時,陽看見臥室門后的安全鏈在晃動。那截不銹鋼鏈條本該掛得好好的,此刻卻像條被驚動的蛇,在門縫里吞吐著寒光,鏈節碰撞聲與孩子的哭聲交織成尖銳的網。她連滾帶爬去拿手機時,余光瞥見冰箱貼磁條組成的 “家和萬事興“ 正在脫落,“和“ 字的禾木旁已經掉在地板上,歪歪扭扭地指著玄關方向,而 “萬“ 字的橫鉤上,不知何時纏了根烏黑的長發。
王原的忙音第三次響起時,陽把手機砸在沙發上。屏幕碎裂的剎那,她看見鎖屏壁紙里小寶在幼兒園畫的全家福 —— 畫中媽媽的眼睛被涂成兩個黑圈,爸爸的嘴巴則咧到耳根,像極了張阿姨形容的老太太死相。畫紙邊緣用蠟筆涂滿了紅色波浪線,此刻在碎裂的屏幕下扭曲成流動的血河。突然響起的刮擦聲讓她想起小時候在鄉下,聽見黃鼠狼用爪子撓窗欞的夜晚,那種粗糙的摩擦感透過防盜門,在她掌紋里刻下濕漉漉的涼意,而門把手上的金屬裝飾,正隨著刮擦聲輕輕旋轉,發出 “咔嗒咔嗒“ 的聲響。
反鎖臥室門的瞬間,陽聞到股濃烈的水腥氣。那氣味混雜著河底淤泥與腐爛水草的味道,讓她想起童年時失足掉進的廢棄水井。她把小寶塞進被窩時,看見孩子睡衣領口沾著片暗綠色苔蘚,那形狀像極了三單元樓下常年積水的下水道口,苔蘚絨毛上還掛著細小的螺殼,螺殼里傳出微弱的 “咕嚕“ 聲。窗外樹影晃動時,窗簾縫隙漏進的路燈光線在地板上爬行,當她轉身去關窗時,看見玻璃上貼著的人臉 —— 女人左眼下方有顆淚痣,正是售樓處沙盤照片里那個跳樓的紅衣模特,此刻她長發間滴落的不是水,而是混著泥沙的鐵銹色液體,液體在窗臺上聚成小灘,里面浮著幾片指甲蓋大小的鱗片。
床頭小夜燈亮起時,陽發現燈罩內側凝著細小的血珠。那些血珠排列成不規則的環形,像某種生物的呼吸痕跡。她數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紋路直到凌晨,那些不規則的圖案逐漸匯成女人垂落的發絲,而水漬邊緣的霉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長成蜷曲的黑色毛發。當第一縷晨光穿過窗簾縫隙時,她看見臥室門板上的抓痕里卡著半截指甲,月牙白的甲床處還沾著暗紫色皮屑 —— 那尺寸分明屬于成人,絕不是什么調皮小孩的惡作劇,而指甲縫里嵌著的纖維,顏色與王原昨晚穿的黑毛衣完全一致。
王原推門進來時,陽正用透明膠帶把脫落的冰箱貼粘回原位。男人酒氣熏天的呼吸里夾著煙味,還有股若有似無的水草腥氣。他踢掉皮鞋時,陽看見他鞋底沾著半片紅布碎片,布料邊緣繡著已經褪色的百合花紋 —— 那是三單元李老太太壽宴時穿的旗袍料子,壽宴上老太太曾拉著她的手說 “這料子是從老棺材里翻出來的“。當張阿姨攥住她手腕時,陽聞到對方袖口飄來的福爾馬林氣味,這讓她突然想起今早路過小區花壇,看見環衛工正在沖洗的水泥地上,有攤形狀極像人形的暗紅色污漬,污漬邊緣還纏著幾縷濕漉漉的紅頭發。
“她手里攥著紅頭發......“ 張阿姨的話音未落,陽聽見廚房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跑過去時只見吊柜門大開著,她上個月才買的青花瓷碗摔得粉碎,碗底碎片上赫然印著五個指印,每個指節都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仿佛有人戴著浸過水的手套抓握過碗身,而指印中心凹陷處,凝著一滴未干涸的粘液,在晨光下折射出詭異的七彩光暈。窗外突然刮起一陣怪風,把晾衣繩上的童裝吹得獵獵作響,其中小寶的紅色連帽衫被風掀起帽兜,露出里面不知何時縫上的一縷長發 —— 烏黑發絲間夾雜著幾縷暗紅,在晨風中像極了正在燃燒的火焰,而發絲末端系著的銀色鈴鐺,正發出細碎的響聲,那聲音與樓道聲控燈的 “滋滋“ 聲奇妙地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