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很喜歡偷看我的東西。”
他聲若鬼魅,逐漸靠近,繞過呆滯的梁初楹,彎下腰來撿起從她手里掉出去的紙頁。
周身沒有寒意,不像是剛從外面趕回來的,甚至連衣角都是溫熱的。梁初楹偏頭看著他的眉眼,梁聿一點兒慌張的情緒都沒有,極為淡定自若,烏色的睫垂落著,仔細把東西收拾好,溫涼的視線一轉,對上梁初楹的眼睛,叫她心尖一震。
梁聿突然靠近一些,兩人的瞳孔都被框進彼此的眼睛里,梁初楹咽了下口水,剛才那幾個字還在腦海里滾來滾去,她思緒紊亂,理不清。
“不小心被你看到了。”梁聿拽著她袖口,半討好似地溫笑,卻叫人膽寒,“可以幫我保密嗎?”
梁初楹咬住口腔里的軟肉,感性上厭惡他,理性上被道德掣肘,覺得梁聿并未做錯什么,不應該一直針對他。
她腦子里爭斗著,還未應聲,梁聿歪一下頭,下巴輕輕點在她肩頭,像弟弟依賴姐姐,溫涼的呼吸寸寸鉆進耳廓的毛孔,他聲音極低:“知道姐姐恨我,所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會聽你的。”
梁聿偏一下頭,鼻尖蹭過她耳朵,吐氣輕到幾乎聽不清:“好嗎?”
“撒嬌是沒有用的。”梁初楹不自在,推著他的下巴叫他后退,然后古怪地橫他一眼。
梁聿愣了一瞬,眼睛突然半彎著,像是要笑,唇縫都閉不上,透出雪白的牙齒來。
他也不掙扎,就任由梁初楹掐著他下巴,甚至頗有種樂在其中的滋味,還能閑散地笑瞇著眼睛發出“嗯”的鼻音,靜候她的下文。
梁初楹沉下一口氣,眼神偏到別的地方,沒看他,于是梁聿唇角又降落,眼里情緒空洞,變得興致缺缺。
“你這個病……有得治嗎?”她思忖幾番,開口問。
短暫的沉默過后,他徐聲:“如果治不好呢?”
梁初楹皺眉,認為這種病如果治不好,跟只會發/情的貓狗不是沒區別了嗎?
她的表情很好懂,梁聿盯了一會兒,察覺到她微妙的厭惡,將下巴撤走,后退半米距離,將病歷擱在桌面上,他不悲不喜,似乎并不覺得憤怒。
“姐姐忘性大,好像不記得了,這應該是誰的手筆。”
房間采光很好,一切小動作都無處遁形,梁初楹的手蜷縮一瞬,扶著桌子站起來,緊緊抿住唇不說話,下意識逃避起來,不太想與他討論這個問題。
“生活在不合群和僵化家庭下”幾乎都是梁慶跟她的責任;而他口中的“性知識”,大概、也許也是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碟片的緣故?
梁初楹有種自食其果的不好預感。
雖然會因為這件事感到心虛,但并不妨礙她現在好強地嘴硬:“我已經說了跟你和平相處了啊,有病就積極治療,我就給你看了兩張碟子就怪上我了?”
梁初楹摸摸自己有些癢的耳朵,最后看了衣柜一眼:“為了賠罪,給你買了件衣服,愛穿就穿,不愛穿也得穿。”
“還有。”她腦袋很痛,懶于思考,跨步要往外走,最后匆匆留下一句,“這件事我不會往外說的,因為會丟家里人的臉。”
“……就這樣吧。”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梁初楹腦子里都還像兜著一只蜜蜂旋轉不停,心臟砰砰直跳,半晌都無法平靜。
她彈了一下腿,把拖鞋都踢掉了,開始懊惱自己到底哪里來那么強的好奇心,不打開那東西不就什么都好了?
知道這種事情……還不如一直被蒙在鼓里!
這種煩躁的感覺一直持續了一周,背文言文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早自習結束以后老師隨機找人抽背,點到她的時候梁初楹“騰”地一下站起來,還是依靠著去年高考的模糊記憶才背出來,祖佳琪在旁邊提示得面部肌肉都要僵硬了。
下午在畫室畫人頭,梁初楹也沒按例圖來,將那“文藝青年”畫得十分面目可憎,眼皮上的痣一點,越看越像梁聿,梁初楹眉一皺,直接在上面打了個叉,從畫板上抽下來揉成一大團丟在手邊,然后重新放了一張白紙起型。
祖佳琪被她這模樣嚇到了:“你怎么了?看上去好煩躁。”
最后沖刺的關頭,畫室里人很多,大家都是屁股不離凳子,梁初楹胸腔里憋了好幾口氣,張嘴就想問祖佳琪:“你知道性——”
祖佳琪懵懵地看著她,眼睛好奇地睜大,后面的話就叫她不好意思說了。
“……算了。”梁初楹還是把話憋回去,鉛筆在素描紙上很用力地摩擦著。
晚自習的時候,畫室的老師拍拍手叫大家停一會兒,一口氣說了兩件事,第一件有關最后一次集訓,定在十月中旬,為期一個月左右,這次集訓完以后就差不多該參加省里安排的考試了。
第二件事,是他叫來去年畢業的一個學長,本來已經考上了德國的美術學校,沒上幾個月就退學跑回來復讀,重新念了。
老師認為他畢竟去年考得不錯,很多經驗值得大家借鑒,所以專門把他叫過來給大家談談感想。
這教室里坐的大部分當然還是第一次高考的學生,像梁初楹這類的復讀生算是鳳毛麟角,祖佳琪抻著脖子往上面看,用胳膊肘懟梁初楹:“長得還不賴,看上去得有一米九了……以前就好有名來著,對了!我記得當時……你倆是不是認識啊?”
梁初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捏著筆在彩粉紙上用紅色顏料畫了個碎掉的心,咬著下唇,表情復雜:“沒怎么說過話,就知道個名字吧。”
“晏文韜,來,跟大家介紹一下自己。”
聽到這三個字,梁初楹手里的畫筆再次滯住,她抬著眼睛,視線越過高高架起的畫板,落向講臺的位置,晏文韜似乎看了她一眼,兩個人的視線像磁鐵同極相觸,梁初楹頃刻間把視線收回。
頭頂一盞很亮的白熾燈照在他身上,背后的電子白板上放著動態PPT,晴暖色的,如同晨曦。
晏文韜確實很高,白襯衫,黑色直筒褲,袖口經常沾著彩色的顏料,蓄了稍微有點長的頭發,半扎著,雌雄莫辨的氣質——學藝術的很多都這樣,不是留長頭發,就是蓄長胡子,冒牌的巴斯奎特,或齊白石。
晏文韜在上面講PPT,梁初楹在下面走神,畫了一根黑箭刺穿她那顆破碎的愛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覺講臺上的人什么時候走到自己跟前。
“看來我說的還是太無聊了。”那人說,“老朋友都聽不下去。”
梁初楹被嚇了一下,沾了黑顏料的畫筆登時掉了下去,染進黃色顏料的格子里。
回了頭,看見晏文韜正盯著自己,他笑著:“去年畢業以后就沒見了,我記得你去年考得不錯,還要復讀一年?”
也不知道他ppt講完多久了,旁邊的人都開始自顧自做起自己的事情來,沒誰注意到他溜達到最后排來了,梁初楹張張嘴唇,最后只說了個“是”。
晏文韜像是有點無奈:“你還是這么呆。”
“這兒呢,我找到了,張老師猜的大概要考的方向,也不知道準不準。”
秦老師從側邊的小房間里出來,拿了幾張龍飛鳳舞寫著字的畫紙,交到晏文韜手里,反復叮囑:“這個你別太當真,張老師的消息不一定準,別的也得多練,別松懈,一鼓作氣今年沖上八大院校。”
晏文韜今年去了白云湖高中復讀,幾乎算得上是本地最差的學校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校內都沒有幾個藝術生,連課都開不起來,他是報了校外的培訓班,據說底蘊很牛,當初梁慶跟她提過,梁初楹嫌累,懶得去。
“好,我知道了。”他看一眼梁初楹,多問了一句,“也可以分享給別人吧?”
老師推他一把,好像跟他挺熟的,不然也不會把重要資料給他,“別到處傳,被人檢舉了我就要挨罵了,說我有私人關系什么亂七八糟的,一想到這我就頭疼。”
“好,好。”晏文韜笑著應下。
老師揮揮手叫他走,然后開始繼續巡查學生色彩訓練的情況。
梁初楹此時已經將那顆紅色的心給涂成紅黃色調的蘋果了,只不過因為黃色顏料混了黑色,看上去不太亮,暗沉沉的,像沾了灰的抹布。
室內聲音嘈雜,跟老師交談完以后,晏文韜又走過來,梁初楹的心被高高架起,捏著筆的手有些無所適從,反復在同一個地方涂抹。
晏文韜停了一會兒,把剛拿到手里的畫紙戳進她懷里,梁初楹抬頭看他,他摁著她肩膀叫她小點聲音。
像是回憶了許久,他開始對號入座:“你還是只想考清美?”
“這種事你還記得?”她低眼把沾了黑色的黃色顏料挖掉,“盡力吧,實在考不上也沒辦法了,總不能再來一年吧。”
“也是。”他笑笑,“那我先不打擾了,無論你想考哪個學校,都希望你愿望成真。”
晏文韜跟臺前的老師打了招呼,從前邊的樓梯下去了。
梁初楹的力氣也松掉,長長嘆了一口氣,提不起什么興致,郁悶地把手里的筆扔進涮筆桶里。
晚上提著幾張卷好的作業回家,梁初楹在樓下的衣物回收箱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紙袋。
里面裝著一件白色的短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