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跪下！”

趙瑗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趙構(gòu)便將他打斷。

坐在養(yǎng)心殿上的宋高宗臉龐被重重疊疊的簾幔遮擋，晦澀不明。

趙瑗知道這可不是開明的二十一世紀，他要膽敢違抗半分君威，折了趙構(gòu)的顏面，即便自己是未來宋孝宗，結(jié)果也不會好到哪去。

他是穿越來改變南宋悲慘命運的，不是來挑戰(zhàn)君主制權(quán)威，彰顯個性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

——咚！

趙瑗連據(jù)理力爭的心思都懶得升起，跪得那叫一個干脆利落！

趙璩見方才還讓他在御花園里吃了癟的趙瑗此時只能跪在他面前，躲在趙構(gòu)身后朝著趙瑗不停挑眉尋釁。

十足的小人嘴臉！

倒是侍立一旁的兩位宮裝婦人面露不忍。

兩人陪伴趙構(gòu)數(shù)十年，對這位萬人之上的宋高宗脾性再熟不過，最懂如何不觸逆鱗的情況下巧撫龍須。

吳貴妃將一枚剛剛剝下糖衣的果脯遞到趙構(gòu)嘴邊，輕聲說道：

“陛下，我知你氣瑗兒這孩子不爭氣，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養(yǎng)心殿就算供了地火，地上跪久了終究還是容易受涼，若是跪壞了瑗兒的膝蓋，您少不得又要被那些自以為是的諫官們煩，不如給瑗兒墊個枕頭，也能罰他跪得更久一些，好讓他知錯。”

趙構(gòu)吃下果脯，想起朝堂上那些自認清流的御史們就像想起了煩人的蒼蠅，稍微聞到些味道就會蜂擁而至，連忙說道：

“還是貴妃想得周全，那就給這孽子一個枕頭吧。”

話音才落，一旁的張氏就已經(jīng)挑好了一個最松最軟和的枕頭給趙瑗送了過去。

張氏借機小聲對趙瑗說道：

“你這孩子，好不容易回宮，卻非得惹你父皇生氣，待會兒你好好向陛下認錯，態(tài)度誠懇一些，別又像以前一樣頂嘴，我和你母妃才能幫你多給陛下說好話，讓你少受些罰。”

趙瑗抬眼，瞧見張氏眼眸里滿是關切與心疼的神情，不由得一怔。

他點點頭道：

“孩兒明白。”

這回輪到張氏愣神了片刻，才說道：

“你清楚就好。”

待張氏回去，趙構(gòu)就向身后一直替他揉捏肩膀的趙璩道：

“說吧，你二哥是怎樣縱容麾下侍衛(wèi)欺辱你的？又要朕替你如何討這個公道？”

趙璩早已按捺不住，他一聽趙構(gòu)向他發(fā)問，便將心中打了許久的腹稿說了出來。

經(jīng)他之口，御花園里發(fā)生的事被徹底顛倒了黑白。

他自顧玩樂學京城紈绔花大價錢買的鳥兒被說成了是費盡心思找來孝敬父皇的奇珍瑞獸。

自個兒養(yǎng)死了鳥兒嫁禍給了那只可憐無辜的貍花貓。

而趙瑗則在他嘴里成了為了討女人歡心，不分青紅皂白對他冷嘲熱諷，故意姿勢尋釁的好色之徒。

趙構(gòu)這才知道，這兄弟不和的丑事居然還有外人在場。

他眉頭一皺，朝吳貴妃問道：

“趙璩提到的那兩個女子是誰？”

自憲節(jié)皇后崩于五國城后，宮中后位高懸，后宮內(nèi)的一應大小事務都暫時由吳貴妃掌管，因此能夠在后宮之內(nèi)自由行走的女子身份，吳貴妃必然知曉。

吳貴妃聽到趙構(gòu)問話，不由得有些頭疼。

她前些日子假說找人陪伴，精挑細選的從名冊里邀請了京城內(nèi)的數(shù)名貴女入宮，目的就是為了替年中時已至適齡出宮開府建牙的趙瑗挑選妻子。

這事兒對于京城內(nèi)各世家里執(zhí)掌中饋的貴婦們來說，自是心照不宣，紛紛將族中被吳貴妃瞧中的女子送入宮里。

沒有被瞧中的也沒事，手眼通天的各家門第也能托著各種關系，想方設法的送了進來，興許給后宮這位準皇后侍候好了，整個家族都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可這事兒壞就壞在趙構(gòu)并不知情，先前金使入京議和，整個朝中為了此事雞飛狗跳，向來關心朝政的吳貴妃知道，為了議和一事順利促成，趙構(gòu)甚至不惜將朝中許多主戰(zhàn)的將軍大臣扔進了大牢。

如今秦相遇刺，更是讓本就神經(jīng)緊繃的趙構(gòu)雪上加霜。

吳貴妃自然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再叨煩已經(jīng)成了壓力鍋的宋高宗，而且初次相看，八字還沒一撇呢，便自作主張做了決定。

卻未曾想鬧出了這么件事來，還將其中兩名貴女牽扯了進去。

吳貴妃只能向趙構(gòu)解釋道：

“前些時日妾身見陛下精耕朝政，無暇他顧，妾身與諸位妹妹在宮里閑來無事，便發(fā)帖請了京城里的一些貴女入宮，那兩名女娃兒恰巧是臣妾請進宮里陪妾身的，一個叫郭云岫，出自太原郭家，是奉直大夫郭直卿的孫女；另一個則是齊州李家幺女。”

吳貴妃說得再委婉，趙構(gòu)一聽便明白了其中彎彎繞繞。

他眉頭皺起，嚴聲說道：

“這兩女娃本事倒不小，竟敢挑唆朕的兩位皇子為其出手相爭，若是再留下來，下次怕不是更加得寸進尺，命人各罰十杖后把人送回去，讓她們自家重新教養(yǎng)，禁足自省，省得再來禍害璩兒和瑗兒。”

趙構(gòu)此言已是給足了吳貴妃的面子，尋常世家送入宮中的貴女若是犯了錯，杖責三十都已經(jīng)算是輕罰，活生生杖斃都是常有之事。

可兩人一番對話聽在趙瑗耳朵里卻成了另一回事。

要知道那兩位少女本就沒有做錯事情，如今卻要因為趙璩劣行遭受無妄之災。

在這個時代里，被宮里罰過后趕出宮的女子，今后會有什么樣的悲慘結(jié)果實在是不難想象。

更何況，在趙瑗聽到郭云岫竟是出自太原郭家，為奉直大夫郭直卿孫女之時，便明白了她究竟是誰！

未來的成穆皇后郭氏！

歷史上本應該成為宋孝宗的妻子！

可如今卻因為自己的一次出手相幫，似乎再次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雖然趙瑗并沒有遵照歷史，一定會與郭云岫成親的打算，但如果因為自己而使得對方命運跌入深淵，絕非他愿意看見的。

原本他還秉承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趙璩這廝不廁所里插吸管——“嘬屎”，就讓這狐假虎威的小人多得志一會兒的心態(tài)。

可現(xiàn)在他若是不想讓郭云岫受如此重的責罰，便還是得在養(yǎng)心殿里解決此事。

趙構(gòu)所言，就連吳貴妃都不由得有些遲疑：

“陛...”

吳貴妃的話還沒出口，便被趙瑗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她聽到這位素來乖巧懂事，聽她話的孩子跪在地上，朝著宋高宗大聲說道：

“兒臣不服！”

宋高宗也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你說什么？”

趙瑗梗著脖子，讓自己跪得更加筆直。

“父皇，兒臣說的是兒臣不服。”

趙構(gòu)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吳貴妃與張氏面露驚慌。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料到，趙瑗竟然敢當著趙構(gòu)的面如此說話。

趙構(gòu)目光深邃的看向趙瑗，他似是第一次如此仔細看這個養(yǎng)子。

自從元懿太子趙旉早夭之后，他膝下再無所出，為防大宋后繼無人，他從宗親上千名適齡孩童里，挑選出了一瘦一胖兩名，留在身邊撫養(yǎng)。

趙構(gòu)自認為自己是知道趙瑗的，這孩子憨厚老實有余，機敏急智不足，比起更加靈動活潑的趙璩，并不算討他喜歡。

也正因如此，趙構(gòu)平素里更加親近偏袒趙璩，致使趙瑗每每見他都如同耗子見了貓似的張惶，卻又在張氏與吳氏二人的教育下，拼了命的想要討好自己。

這樣一個孩子，今天卻突然當著眾人的面忤逆自己。

“你為何不服？”

趙構(gòu)的聲音比深冬的刮骨寒風還要蜇人。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趙瑗，像是要把人的皮囊看穿。

這目光的威懾力堪比念書時踩著板凳趴在窗臺外的教導主任，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趙瑗深吸一口氣，如今話既說出了口，木已成舟，這一次是福是禍都不能避！

他梗著脖子，說道：

“父皇，您只聽了皇弟一面之詞，便斷定了此事皆是兒臣的錯，可兒臣覺得自己沒錯。”

“你是覺得縱容侍衛(wèi)毆打皇弟親隨，手足相爭，如此無端之舉竟然無錯嗎？此事朕難道還罰你不得？”

趙構(gòu)的聲音幾乎大得快要將養(yǎng)心殿的梁柱震斷！

一旁的吳貴妃看得心驚肉跳，瞧見趙構(gòu)氣血不順，連忙端茶撫背，用責怪的語氣對趙瑗說道：

“瑗兒，你怎可以如此對陛下說話，陛下聽聞你進了宮，百忙之中還要拋下群臣回來看你，陛下如此關心你，你就是如此對陛下的嗎？快給你父皇道歉！”

趙瑗狠狠一掐腿肉，一瞬間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瞬間眼眶紅了一片，儼然一副委屈至極的可憐模樣。

“兒臣明白父皇對兒臣的好，可正因如此，兒臣時刻不敢忘記父皇的樁樁教誨，將其銘記在心，頂撞父皇是兒臣之過，兒臣...認錯。”

他方才還一副不服氣的模樣，被呵斥一番后，又委屈耷拉的認錯，任誰看了都會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莫非真怪錯他的錯覺。

趙構(gòu)原本已是氣極，他根本就不在乎趙璩與趙瑗之間究竟誰對誰錯，身為萬人之上的帝王，他擁有裁定一切的權(quán)利，對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讓誰錯。

可趙構(gòu)瞧見趙瑗這為了父皇不再發(fā)火，而不得已委屈退讓的樣子，反倒多了份好奇。

“既然你說自己沒錯，朕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你倒是給朕說說，你為何沒錯？”

趙瑗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并不完全了解趙構(gòu)此人，對他的一切了解都源自于史書的記載。

但從歷史的角度了解對方，已經(jīng)能夠讓他對如今的趙構(gòu)有足夠前瞻性的理解。

他抓住機會，簡單明了的講明了先前在御花園內(nèi)發(fā)生的真實情況。

趙瑗才將事情講明，趙璩已經(jīng)跳起了腳。

“你胡說！分明就是那只死貓將我準備獻給父皇的祥瑞吃了，我這才讓人捉貓！你不分青紅皂白讓侍衛(wèi)傷人，才是有錯！”

眼看兩人又要爭辯起來，趙構(gòu)便不厭其煩的揮手打斷。

“你們二人各執(zhí)一詞，如何能夠爭得出結(jié)果？”

趙瑗旋即答道：

“兒臣這兒倒是有一個辦法，能夠讓父皇知道兒臣倆究竟誰說的對。”

“什么辦法？”

“那只貍花貓受了傷，兒臣讓郭李二女將其送至太醫(yī)院治傷，若是父皇遣人前往太醫(yī)院將貓取回，再命人當場破開貓肚一探究竟，若是有鳥骨在其腹中，那便是兒臣錯了，兒臣甘愿認錯，任由父皇責罰，若是腹中沒有鳥骨，那兒臣便沒有撒謊。”

聽到趙瑗這樣說，最清楚貓肚子里有沒有鳥骨的趙璩忍不住驚聲叫了起來：

“趙瑗！你什么意思！你先前為了那只貓讓人把我侍衛(wèi)打了，現(xiàn)在自己又要讓人把那只貓開膛破肚！你在發(fā)什么瘋？”

趙瑗面色不變，看著坐在眼前的趙構(gòu)，跪在地上的身子骨故意挺得筆直。

“先前救貓，是因為不忍幼小生靈受苦，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如今若是真的不得已而殺貓，則是因為孝，皇弟為父皇苦尋奇珍瑞獸是孝，我讓父皇知我心跡也是為了父子之孝，以及忠君之道，我雖心有不忍，但百善孝為先，我到時候多為那只貓兒折幾段青枝插在墳丘前當做香火便是。”

這一番話說得趙璩汗流浹背，無異于將趙璩夾在了柴火堆上炙烤。

他心里清楚，若是那只貓真的被人抱到養(yǎng)心殿，等到開膛破肚卻發(fā)現(xiàn)貓腹里空空如也的時候，那自己就真的成了欺君之罪。

原本想要栽贓嫁禍給趙瑗的罪名反倒要輪到自己的頭上。

而趙瑗提到的青枝分明就是在提醒自己，他知道那只被自己養(yǎng)死的鳥骨被埋在了哪兒。

到時候挖出鳥骨，那自己即便在父皇身邊再如何得寵，自己怕是都沒有好果子吃。

這邊趙璩心思百轉(zhuǎn)千回，焦急萬分。

而趙構(gòu)卻笑了起來，說道：

“瑗兒此計甚好，既然如此，便...”

趙構(gòu)話音還未徹底落下，就聽——

——咚！

一聲脆響！

趙璩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跪在了養(yǎng)心殿冰涼的青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