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飄落。
在肅殺的、凝固了硫磺惡臭的空氣中,那片枯黃的槐葉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擦過鄭墨染血的皂袍下擺,最終落在他腳前冰冷堅硬的泥地上。
十步之外。
屠睢的目光,如同兩道從九幽寒潭深處射出的冰錐,穿透了彌漫的塵埃與無形的威壓,穩穩地釘在鄭墨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靜。平靜之下,是足以凍結靈魂的審視與裁決。
縣寺前庭,死寂無聲。唯有遠處龍首原方向傳來的、沉悶如大地嗚咽的崩塌余音,以及那遮天蔽日的污濁煙柱,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注腳。
鄭墨挺直脊梁,承受著那目光的千鈞重壓。左臂的傷口在冰冷空氣的刺激下陣陣刺痛,后背的悶痛如同無形的巨石壓迫著胸腔。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浸濕了鬢角。但他沒有低頭,沒有退縮。那雙深黑的瞳孔迎向屠睢,里面燃燒著同樣冰冷、同樣決絕的火焰?;鹧嫔钐?,是驪山刑徒頸后的勒痕,是杜家滿門的血腥,是縣獄庫房沖天的烈焰,是龍首原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淵,是田不禮臨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句破碎的“萬世棺槨”!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膨脹,幾乎要壓垮庭中所有旁觀的生靈。趙書佐等人早已癱軟在地,如同爛泥,連呼吸都停滯了。拱衛的郎衛如同玄鐵澆鑄的雕像,面具下露出的眼睛冷漠如冰,只有戰馬偶爾不安地噴著鼻息。
終于。
屠睢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卻仿佛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鄭墨染血的左臂和那包扎得異常厚實、卻依舊滲出暗紅痕跡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抬起來,重新落回鄭墨的臉上。
“鄭墨。”屠睢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久居高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庭院,“驪山一別,未及半載。云陽令史,秩三百石,掌一縣刑名,位雖不高,責亦不輕?!?/p>
他的語調平緩,如同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舊事,但那平靜之下蘊含的鋒銳,卻讓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本官奉詔巡察北地,行至頻陽,驚聞云陽西北山崩地裂,硫火沖天,惡臭彌城。疑有地龍翻身,禍及黎庶。遂兼程而來?!彼⑽壬恚抗鈷哌^遠處那依舊翻滾的污濁煙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也被那來自地獄的氣息所擾,“然入城所見,非止天災。云陽縣丞田不禮,擅離職守,蹤跡全無。縣寺之內,人心惶惶,案牘積塵,刑名荒廢。”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鄭墨身上,那古井無波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鄭墨的身影,清晰得令人心寒:“而你,云陽令史鄭墨,身負新創,袍染血污,印信不明,行蹤詭秘。立于庭前,氣息不穩,眼藏戾氣?!?/p>
屠睢的聲音陡然轉沉,如同悶雷滾過云層,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鄭墨:
**“告訴本官——**
**云陽縣丞田不禮,今在何處?!”**
**“龍首塬下,那吞天噬地的火眼,因何而崩?!”**
**“你身為令史,身負之傷,從何而來?!”**
**“這滿城驚惶,遍地疑云,你——作何解釋?!”**
四問!如同四柄無形的重錘,一錘重似一錘,帶著冰冷的威壓和洞察一切的銳利,直指核心!沒有給鄭墨任何喘息和迂回的余地!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作何解釋”,仿佛一張無形的巨網,瞬間籠罩下來,將鄭墨牢牢鎖定在風暴的中心!
庭中氣氛繃緊到了極致!癱在地上的趙書佐等人抖得更厲害了,頭死死埋著,恨不得鉆進地里。郎衛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鄭墨的呼吸在巨大的壓力下微微一窒,胸腔的悶痛驟然加劇。屠睢的詰問,直指要害,更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審判的姿態。他看到了自己的傷,看到了自己的狼狽,卻對龍首原下的秘密、對田不禮的死、對那指向咸陽的封泥印記只字不提!他是在逼問,還是在……誘導?
鄭墨的指骨在袖中因用力而再次發出細微的**,劇痛鉆心。但他臉上的神色卻愈發沉靜,如同風暴中心最堅硬的礁石。他沒有立刻回答屠睢的詰問,反而微微抬起下頜,迎著屠睢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用同樣清晰、同樣沉穩,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穿透力的聲音,緩緩開口:
“回稟中丞?!?/p>
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屠睢話語留下的沉重回響。
“下吏鄭墨,自奉詔離驪山,赴任云陽令史,迄今二十又七日。不敢言夙夜匪懈,然案牘積壓如山,陳年血淚未干,下吏不敢一日懈怠。所查之案,所錄之證,所疑之點,皆按秦律規程,錄于簡牘,存于縣寺庫房。”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趙書佐,那眼神銳利如刀,讓趙書佐如同被蝎子蟄了一般猛地一縮。
“然,就在昨日酉時三刻,云陽縣寺庫房——**突遭大火焚毀!** 火起突兀,烈焰沖天,松脂焦油之氣彌漫!下吏當時正在勘驗杜衡滅門案現場,聞訊趕回,救火不及,庫房卷宗,十不存一!其中,便包括下吏到任以來所有勘驗記錄、疑案卷宗!”
“庫房大火?!”屠睢身后的郎衛都尉發出一聲低沉的驚疑,如同悶雷。屠睢的眼神也瞬間銳利如針,死死釘在鄭墨臉上。
鄭墨仿佛沒看到他們的反應,繼續陳述,聲音如同冰面下流動的暗河,冷靜得可怕:
“庫房大火未熄,又驚聞縣獄當值獄吏張屠——**‘自縊’于號房梁上!** 現場酒氣彌漫,疑點重重!下吏趕赴查驗,于張屠尸身附近嘔吐穢物中,發現可疑灰色粉末!更在其頸后索痕處,發現非自縊所能形成之異常刮擦痕跡!”
“而就在下吏欲詳查張屠死因之際——”鄭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源自血火經歷的凜冽,“龍首原深處,突傳天崩地裂之巨響!硫火沖天,惡臭彌城!山崩地陷,生靈涂炭!下吏當時,恰在城外查訪民情,被那毀天滅地之氣浪波及,**身負此創!**”
他猛地抬起那只被麻布層層包裹、依舊滲著暗紅血跡的左臂!動作牽扯傷口,劇痛讓他臉色瞬間煞白,額角青筋暴起,但他強忍著,將那猙獰的傷口露在屠睢和所有郎衛冰冷的目光之下!
“此傷!非為私斗!非為罪愆!”鄭墨的聲音如同受傷孤狼的嘶吼,帶著血性與不屈,在死寂的庭院中炸響,“乃天災驟臨,飛石所濺!乃為查清云陽疑案,為不負令史之責,身臨險境之見證!”
他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全身的傷痛,目光卻如同淬火的利刃,越過屠睢,死死釘向西北方向那片翻騰著死亡氣息的污濁天空:
“至于云陽縣丞田不禮……”鄭墨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如同從深淵中傳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下吏最后得知其蹤跡,乃龍首劇變之前!彼時,田縣丞行色匆匆,離城而去,方向……亦是西北!其后山崩地裂,火眼吞噬萬物……田縣丞……”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沉重的、刻意為之的“不確定”:
“**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四個字,如同四塊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庭前!
鄭墨巧妙地避開了田不禮確切的死亡地點(山澗)和死亡方式(被刺),只強調其失蹤于龍首原劇變之前,去向西北!將田不禮的“消失”與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緊密聯系在一起!半真半假,死無對證!
他更將庫房大火、張屠“自縊”、龍首爆炸、自身負傷等一系列事件,用“查案”這根線串聯起來,將自己置于一個“恪盡職守卻屢遭變故、身臨險境”的位置!矛頭直指那場毀滅一切的爆炸和“失蹤”的田不禮!
庭中一片死寂。只有鄭墨壓抑的喘息聲和遠處隱隱傳來的崩塌余音。癱在地上的趙書佐等人面無人色,抖若篩糠,顯然被鄭墨話語中透露出的庫房大火、獄吏自縊、縣丞失蹤等一連串駭人變故徹底擊垮了。
屠睢靜靜地聽著。那張清癯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完美的面具。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鄭墨陳述庫房大火、張屠自縊時,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波動。當鄭墨抬起染血的手臂,嘶吼著“身臨險境之見證”時,他的目光在那猙獰的傷口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重新歸于古井般的平靜。
直到鄭墨說出“下落不明”四個字。
屠睢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絲冰冷的嘲弄,如同寒潭水面上掠過的一絲漣漪,瞬間消失無蹤。
他緩緩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玄色的官靴踏在冰冷的泥地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卻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那無形的威壓,隨著這一步,驟然提升到了頂點!
他不再看鄭墨染血的手臂,不再看遠處翻騰的煙柱,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寒冰鎖鏈,死死鎖住了鄭墨的雙眼。
“好一個恪盡職守?!?/p>
“好一個身臨險境。”
屠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冰冷,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針,狠狠扎入鄭墨的耳膜:
“鄭墨,你口口聲聲秦律規程,案牘卷宗。本官問你——”
他微微俯身,那清癯的臉在昏黃的天光下逼近,帶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你掌云陽刑名印信,乃行權之憑,律法之證。此刻——”**
屠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鄭墨空懸的腰間——那里只有空蕩蕩的印綬繩結!
**“你的令史銅印,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