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的深秋,風像蘸了冰水的鈍刀子,刮過連綿的營帳,鉆進鄭墨新?lián)Q的皂色吏袍領(lǐng)口,激得他后頸一層細密的寒栗。空氣里塞滿了凍土、汗酸、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從遠處新掘開的陵墓坑道里飄出來的、屬于死亡本身的渾濁氣味。
營區(qū)深處傳來一陣喧嘩,很快又被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響壓了下去,像投入泥潭的石子,只濺起幾點渾濁的水花,便再無痕跡。那是刑徒們每日的“功課”。
鄭墨收回目光,指腹用力地按了按手中那份粗糙的麻紙卷宗,仿佛要壓住那幾行墨跡下透出的寒意。
“丙廿七,名籍失考。戌時三刻,卒于西三區(qū)丙字坑道口。初驗:失足墜落,顱骨碎裂。”
墨字筋骨嶙峋,透著一股急于結(jié)案的潦草。卷宗末尾,前任驪山丞——一個因為“瀆職”而剛剛被押往咸陽廷尉府論罪的倒霉蛋——留下的署名墨色深重,力透紙背,幾乎要戳破那劣質(zhì)的紙張。
鄭墨放下卷宗,走向營區(qū)角落那間充當臨時驗所的破敗土屋。門板歪斜,一股濃烈的血腥混合著石灰的嗆鼻氣味撲面而來,幾乎凝成實質(zhì),沉甸甸地堵在人的口鼻前。
三具尸身并排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只以草席粗略遮蓋。鄭墨屏住呼吸,掀開草席。第一具,頭顱塌陷半邊,紅白之物混雜,觸目驚心。他蹲下身,目光銳利如針,仔細檢視頸項、胸腹、四肢。除了那致命的墜傷,并無明顯搏斗痕跡。他拿起旁邊一塊沾著污血的碎石,棱角尖銳,與顱骨傷口形狀大致吻合。
第二具,情況類似。鄭墨的動作依舊一絲不茍,指節(jié)因用力按壓尸身關(guān)節(jié)而微微發(fā)白。直到第三具。
丙廿七。
他看起來比前兩者更瘦小些,面頰深陷,顴骨高聳。致命的同樣是顱后的撞擊傷,傷口邊緣粘著泥土和碎石屑。鄭墨的手移向死者脖頸,指腹下的皮膚冰冷僵硬。他輕輕撥開那沾滿污垢的頭發(fā),目光猛地一凝。
一道極其細微的暗紅色壓痕,幾乎被深色的污垢和尸斑掩蓋,如同一條潛伏在陰影里的毒蛇,環(huán)勒在頸項后側(cè)。壓痕的紋理……鄭墨湊得更近,幾乎能感受到那股尸骸特有的冰涼氣息。是繩索!是那種浸過桐油、專門用于捆綁重物的粗麻繩反復(fù)勒壓留下的獨特交錯紋路!
這絕非失足能造成的痕跡。
鄭墨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發(fā)涼。他強壓下翻涌的思緒,繼續(xù)檢查。當他的手抬起死者僵硬的左臂時,臂彎內(nèi)側(cè),一小塊被刻意燙平、又被反復(fù)磨損的皮膚上,赫然烙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印記!
印記線條簡潔而凌厲:下方是層疊的山巒輪廓,上方,一柄長戈直刺蒼穹。戈鋒銳利,山勢雄渾。
蒙氏家徽!
鄭墨瞳孔驟然收縮。蒙氏!大秦軍功勛貴之首,蒙恬、蒙毅兄弟權(quán)傾朝野,戍守北疆,統(tǒng)御數(shù)十萬大軍!一個身份如草芥的刑徒,手臂上怎么會有蒙氏私兵的烙印?
寒意順著脊椎急速攀升,瞬間沖散了土屋里渾濁的暖意。他猛地想起剛才在丙字坑道口勘察現(xiàn)場時的情景。碎石遍地,血跡斑駁。就在死者倒伏位置幾步之外,一處不起眼的碎石縫隙里,似乎閃過一點異樣的微光。
當時只覺得是反光,未及細查,便被屬吏催促離開。此刻,這點微光在鄭墨腦中驟然放大,變得無比刺眼。
他霍然起身,動作太大,帶翻了旁邊一個盛放驗尸工具的破陶盆,“哐當”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守在門外的屬吏——一個面皮焦黃、眼神閃爍的老吏探頭進來,臉上堆著諂媚又惶恐的笑:“鄭丞?您……沒事吧?”
“備火把!”鄭墨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回丙字坑道口!現(xiàn)在!”
“啊?這……天都快黑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前頭剛摔死人……”老吏搓著手,滿臉為難。
鄭墨已大步從他身邊跨過,皂色衣袍的下擺卷起一陣冰冷的風:“我的話,不說第二遍。”
寒風呼嘯著穿過驪山嶙峋的溝壑,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像無數(shù)怨魂在哭嚎。丙字坑道口,白日里勞作的喧囂早已散盡,只剩下死寂的黑暗和濃得化不開的土腥氣。幾支松明火把在鄭墨和兩名持戈甲士手中噼啪燃燒著,昏黃搖曳的光線將嶙峋的亂石和深不見底的坑道入口切割成猙獰怪異的形狀,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
鄭墨半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碎石硌著膝蓋。他舉著火把,手指近乎僵硬地在那堆染血的碎石縫隙中仔細摸索、撥弄。指尖被尖銳的石棱劃破,滲出血珠,他也渾然不覺。心懸在喉嚨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
終于!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堅硬、邊緣光滑的小物件。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石縫中摳了出來。火光下,那東西顯露出真容——半塊斷裂的玉玨。
玉質(zhì)溫潤細膩,是上好的青白玉。斷裂面參差,顯然是巨大的外力所致。殘存的部分,邊緣雕琢著極其繁復(fù)精美的蟠虺紋,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絕非尋常人家所能擁有。更關(guān)鍵的是,那蟠虺紋環(huán)繞的中心,殘留著一個殘缺的鳥形圖案。雖只有半翼一爪,但那獨特的造型,凌厲的線條,鄭墨曾在咸陽宮頒發(fā)的某些重要公文封泥上見過類似的印記。
咸陽宮!廷尉府!抑或是……某個深不可測、權(quán)勢熏天的咸陽重臣?
玉玨冰冷地躺在掌心,那精美的蟠虺紋和殘缺的鳥形徽記,在跳躍的火光下仿佛活了過來,無聲地嘲笑著他。蒙氏的烙印,咸陽權(quán)貴的玉玨,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卑微刑徒的死亡現(xiàn)場。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黑、更深、更刺骨。
寒意徹骨,仿佛周圍的黑暗都凝結(jié)成了冰,順著毛孔往骨髓里鉆。他攥緊了那半塊冰冷的玉玨,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它嵌入掌心。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密集的鼓點,狠狠砸在營區(qū)入口的凍土上,也砸在鄭墨緊繃的心弦上。
“廷尉府急令!驪山丞鄭墨接牘!”
嘶啞的吼聲穿透風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鄭墨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碎石滾落的嘩啦聲。他迅速將玉玨塞進袖中,用最快的速度拍掉膝上的塵土,整了整被風吹亂的吏袍,大步朝營門方向走去。心,沉得像墜入了驪山最深的地宮。
營門處,火把通明。三匹口鼻噴著白氣的驛馬焦躁地刨著蹄子。一名身著黑色緊身吏服、腰挎短劍的信使端坐馬上,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居高臨下的冷漠。他并未下馬,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個用黑色封泥仔細封緘、纏著細密麻繩的狹長木牘,居高臨下地遞向鄭墨。
“鄭墨?”信使的聲音干澀冰冷,目光銳利地掃過鄭墨年輕的臉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下吏在。”鄭墨垂首,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沉重的木牘。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像一塊寒鐵。那方形的黑色封泥上,清晰地壓著一個“廷尉之璽”的篆文印記,威嚴赫赫,透著無形的壓力。
信使不再多言,一扯韁繩,撥轉(zhuǎn)馬頭,帶著兩名隨從,馬蹄聲再次急促地敲打著凍土,迅速消失在通往咸陽方向的沉沉夜幕里,只留下嗆人的塵土味和更深的寒意。
鄭墨捧著木牘,轉(zhuǎn)身快步走回自己那間低矮、簡陋的官廨。屋內(nèi)只有一榻、一案、一燈,四壁蕭然。他反手插上門閂,隔絕了外面的風聲。案上油燈的火苗被門縫灌入的風吹得一陣劇烈搖曳,將他映在土墻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坐到冰冷的案前,用小刀仔細剔開木牘上堅硬的黑色封泥,解開麻繩。牘板分開,露出里面一張質(zhì)地精良的帛書。墨跡很新,筆鋒凌厲,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驪山丙字坑道刑徒丙廿七墜亡一案,事屬意外,證據(jù)確鑿。著令驪山丞鄭墨,即日具結(jié)案牘,封存驗錄,不得再行勘驗滋擾。若有妄言生事,定嚴懲不貸。廷尉府令。”
落款處,是廷尉正贏駉那枚鮮紅如血的方形官印。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昏黃的光線在帛書上流淌,那一個個凌厲的墨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鄭墨的眼底。
意外?證據(jù)確鑿?不得再行勘驗?妄言生事?
袖中那半塊玉玨冰冷地貼著皮膚,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丙廿七頸后那條勒痕的觸感,依舊清晰地殘留在指尖。
鄭墨盯著那帛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案下緊握成拳的雙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聲。燈火將他繃緊的下頜線條勾勒得如同刀刻。
他慢慢地、極其小心地,將廷尉府的帛書重新卷好,放回木牘之中。動作平穩(wěn),沒有一絲顫抖。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墻角一個不起眼的、用來堆放廢棄簡牘的舊陶甕旁,掀開蓋子,將整個木牘深深地埋進了那些布滿灰塵的斷簡殘牘之下。
陶甕的蓋子輕輕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合上了一口微不足道的棺材。
他坐回案前,拿起一片空白的簡牘,又取過刻刀。鋒利的青銅刀刃在簡面上劃過,發(fā)出細碎而清晰的刮削聲。他刻得很慢,每一筆都力透簡背。昏黃的燈光下,簡牘上漸漸顯露出新的字跡,那是他關(guān)于丙廿七尸身勘驗的記錄:
“……尸身頸項后側(cè),有環(huán)狀索狀壓痕一道,寬約半指,深陷皮肉,紋理交錯,疑為生前受繩索緊勒所致,非墜落所能形成……”
刻刀在簡牘上穩(wěn)定地移動,發(fā)出單調(diào)而執(zhí)拗的沙沙聲,是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不屈的回響。
---
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驪山營區(qū)那間最大的土屋公堂之上。四壁插著的松明火把噼啪作響,騰起嗆人的黑煙,光線在堂下跪伏的幾名工師、獄吏惶恐的臉上跳躍,映照出他們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
鄭墨垂手立于堂下,一身嶄新的皂色吏袍漿洗得筆挺,卻壓不住那股從驪山深處滲出來的陰冷。他微微垂著眼瞼,視線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那里有幾道新近留下的車轍印痕。
堂上主位空懸。直到一陣沉穩(wěn)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帶著一股風塵仆仆的氣息。所有人,包括鄭墨,都下意識地將腰彎得更低了些。
來人并未穿象征品級的華麗官袍,只著一身便于行路的深青色常服,但那份久居中樞、慣于裁決生死的威儀,卻如同實質(zhì)般隨著他的步入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他面容清癯,眼角有深刻的皺紋,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之處,連燃燒的火把都似乎黯淡了幾分。正是御史大夫?qū)俟伲詣傉龂烂鳌㈣F面無私著稱的御史中丞,屠睢。
他身后跟著兩名神情冷肅的屬吏,手按腰間劍柄,目光如電。
屠睢徑直走到主位,并未落座,只是負手而立,目光掃過堂下眾人,最后落在鄭墨身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沉寂:“驪山丞鄭墨?”
“下吏在。”鄭墨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本官奉詔巡查驪山諸事,聞此地新發(fā)刑徒墜亡之案,”屠睢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鄭墨的皮囊,直刺內(nèi)里,“卷宗何在?驗尸錄何在?速速呈上。”
堂下跪伏的工師和獄吏們頭埋得更低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顫。空氣繃緊到了極致,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鄭墨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直起身,皂袍的衣料摩擦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在屠睢那極具穿透力的審視目光下,在滿堂死寂的壓抑中,他抬起眼,臉上沒有任何惶恐或遲疑,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
他沒有去取案幾上那份早已準備好的、寫著“意外墜亡,證據(jù)確鑿”的結(jié)案卷宗。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在屠睢微微瞇起的銳利眼神中,鄭墨的手,伸向了自己懷中。他掏出的,赫然是那片昨夜在油燈下,他親手一筆一劃刻下的、記錄著丙廿七真正死因的簡牘!
木簡色澤深暗,還帶著他懷中的一絲體溫。他雙手平舉,將簡牘穩(wěn)穩(wěn)地托過頭頂,呈向堂上的屠睢。聲音清晰、平穩(wěn),不高不低,卻字字如冰珠砸落,敲碎了一屋的死寂:
“回稟中丞,死者丙廿七,非意外墜亡。”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火把燃燒的聲音都仿佛被凍結(jié)了。堂下跪伏的眾人瞬間面無血色,身體僵直,連呼吸都停滯了,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工師頭領(lǐng)猛地抬起頭,望向鄭墨的背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懼,仿佛在看一個自尋死路的瘋子。
屠睢眼中銳光爆閃,如同暗夜中劃過的閃電。他并未立刻去接那簡牘,只是盯著鄭墨,那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要將鄭墨釘穿:“哦?非意外?你,有何憑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鄭墨托著簡牘的手臂紋絲不動,迎著那足以讓常人崩潰的目光,朗聲道:
“其一,死者頸項后側(cè),有深陷皮肉之環(huán)狀索痕,紋理交錯,確系生前被繩索緊勒所致。此痕之深、之新,絕非死后搬運所能形成,更非墜落傷所能掩蓋!”
“其二,死者十指指甲縫內(nèi),經(jīng)細查,嵌有極細微之金屑!此物何來?營中刑徒,豈有接觸金器之可能?”
“其三,”鄭墨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堂下那些面無人色的工師獄吏,最終回到屠睢臉上,“死者左臂彎處,有蒙氏私兵烙印!一個本該籍籍無名之刑徒,何以身負此等印記?此案疑竇重重,絕非意外二字可蔽之!下吏不敢瀆職,更不敢欺瞞中丞、欺瞞大秦律法!故,據(jù)實以報!”
“哐當!”一聲脆響。堂下一位年老的獄吏終于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恐懼和壓力,眼前一黑,直接癱軟在地,撞翻了旁邊的陶制燈架。陶片碎裂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燈油潑灑一地,火苗瞬間竄起又迅速熄滅,留下一股焦糊味和更深的絕望。
屠睢的臉色,在鄭墨一句句清晰的陳述中,徹底沉了下來。他猛地一步踏前,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海潮般洶涌而出,瞬間籠罩了整個公堂。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鎖住鄭墨,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大膽鄭墨!”一聲厲喝,如同驚雷炸響,震得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廷尉府已有明令定案,爾竟敢妄自推翻!私藏禁物(指金屑),窺探勛貴(指蒙氏烙印),構(gòu)陷上官!爾……意欲何為?!”最后四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冰冷的殺意,狠狠砸向鄭墨,“爾欲反乎?!”
公堂之上,空氣仿佛被屠睢這聲雷霆之喝徹底抽干。巨大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磨盤,沉甸甸地碾在每一個人心頭。堂下跪伏的工師、獄吏們抖若篩糠,牙齒咯咯作響,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已喪失殆盡,只恨不能將頭埋進冰冷的土里。癱倒在地的老獄吏身下,已然洇開一小灘帶著騷氣的濕痕。
鄭墨的身體,在屠睢那幾乎要將他碾碎的凌厲目光和滔天威勢下,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皂袍下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如同驪山深處最堅硬的巖石。他托著那份沉重簡牘的手臂依舊穩(wěn)穩(wěn)地舉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緩緩抬起頭,迎向屠睢那雙燃燒著怒火與審視的眼睛。臉上沒有任何懼色,只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平靜。他沒有辯解“金屑何來”,也沒有解釋“烙印何故”,更沒有提及那半塊指向咸陽的玉玨和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鄭墨空著的左手,伸向了自己腰間。
那里懸著一個半舊的鞶囊(皮制小袋)。他解開系帶,探手入內(nèi),取出的并非印綬,而是一卷用熟牛皮繩仔細捆扎、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發(fā)亮的竹簡。竹簡的色澤深黃,透著一股歲月的沉厚。
他解開皮繩,雙手將竹簡展開。動作沉穩(wěn),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竹簡在他手中發(fā)出輕微的、干燥的摩擦聲。昏黃的火光下,那上面密密麻麻、工整如刀削斧鑿般的秦篆小字顯露出來,字字筋骨崢嶸,透著一股穿越時空的森嚴。
鄭墨的目光落在展開的竹簡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如同金石相擊,一字一句,回蕩在死寂的公堂之上:
“《秦律·效律》有言:‘諸斷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知其訑(yí,欺騙),勿庸輒詰。其辭已盡書而無解,乃以詰者詰之。’”
他略一停頓,目光抬起,直視屠睢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繼續(xù)朗聲誦讀:
“《法律答問》更明:‘論獄【何謂】“不直”?可(何)謂“縱囚”?罪當重而端輕之,當輕而端重之,是謂“不直”。當論而端弗論,及易其獄,端令不致,論出之,是謂“縱囚”。’”
誦完律文,鄭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一切虛妄的凜然:
“大秦以法立國,以律治民!吏者,法之繩墨也!今案有疑,身有痕,物有證!若因上官一紙令諭,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掩其跡,滅其證,此非斷獄,此乃縱囚!此乃不直!此乃——”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目光如炬,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宣告:
“——與奸同罪!”
“吏不查奸,與奸同罪!”
最后八字,如同八記重錘,狠狠砸在公堂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那卷展開的、承載著大秦基石律法的竹簡,在鄭墨手中,在昏黃的光線下,無聲地散發(fā)著千鈞之重。
屠睢臉上的滔天怒意,在鄭墨一字一句誦讀律文時,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他死死盯著鄭墨手中那卷竹簡,盯著上面森嚴的律文,眼神深處,震驚、審視、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銳利光芒激烈地交織、碰撞。公堂之上,只剩下火把不安分的燃燒聲和無數(shù)顆心臟瘋狂擂動般的回響。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久握權(quán)柄的沉穩(wěn)。他沒有去接鄭墨另一只手中那份記錄著疑點的驗尸簡牘,而是徑直探向了那卷攤開的、承載著大秦鐵律的竹簡。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竹片。屠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掃過上面那些筋骨崢嶸的小篆。空氣凝固了,時間也仿佛在這一刻停滯。堂下眾人連顫抖都已忘記,只是凝固在驚駭?shù)淖藙堇铮却做慕蹬R,或是……毀滅的宣判。
許久,屠睢的手指終于從竹簡上移開。他沒有再看鄭墨,也沒有看那份驗尸簡牘。他只是緩緩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所有人,面朝著公堂空蕩的主位墻壁,那上面只掛著一幅巨大的驪山陵區(qū)營建簡圖。
“此案……”屠睢的聲音響起,異常低沉,仿佛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了千鈞之重的權(quán)衡,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質(zhì)感,“疑點既生,不可不察。”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堂下那些幾乎要癱軟成泥的工師、獄吏,最終落在鄭墨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
“驗尸錄,本官帶走。丙廿七尸身,著即深埋,不得有誤!此案未結(jié)之前,今日堂上之言,但有半句泄露于外者——”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出鞘的利刃,“夷三族!”
“夷三族”三字,如同三塊萬載玄冰,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血液。堂下響起一片牙齒劇烈磕碰的咯咯聲。
屠睢不再停留,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他身后一名屬吏立刻上前,幾乎是奪也似的從鄭墨手中抽走了那份記錄著頸后勒痕與指甲金屑的簡牘,緊緊攥在手中,仿佛那是什么滾燙的烙鐵。另一名屬吏則快步上前,將鄭墨手中那卷《秦律》竹簡收起。
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營區(qū)呼嘯的寒風中。公堂內(nèi),只剩下癱軟一地、面無人色的眾人,以及依舊挺立原地、臉色微微發(fā)白、胸口劇烈起伏的鄭墨。他緊握的拳頭藏在寬大的袖袍內(nèi),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一片黏膩。
---
寒霜鋪地,將驪山營區(qū)的枯草染成一片死寂的灰白。鄭墨站在自己那間低矮官廨的門口,皂色的新吏袍在清晨凜冽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單薄,卻也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挺拔如松。
一名身著玄色宮使服飾、面白無須的謁者,在兩名甲士的護衛(wèi)下,面無表情地立于階前。他手中托著一卷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簡牘,錦緞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著冰冷而華貴的光澤,與周遭的破敗荒涼格格不入。
謁者的聲音尖細平板,毫無起伏,如同宣讀祭文:“制曰:驪山丞鄭墨,明習律令,恪盡職守,勘驗精當。著即遷為……云陽令史,秩三百石。命爾即刻交割,三日內(nèi)赴任云陽,不得遷延。欽此。”
云陽令史?
鄭墨垂首,恭敬地伸出雙手,接過那卷沉甸甸的簡牘。錦緞觸手冰涼柔滑,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秩三百石,品秩躍升,從這苦寒的驪山刑徒營調(diào)往京畿重縣云陽,掌管一縣刑名獄訟……表面看來,這無疑是破格擢升,是昨日公堂之上那番據(jù)理力爭換來的“獎賞”。
然而,云陽是什么地方?那是咸陽西北門戶,是連接關(guān)中與北地、上郡的咽喉要沖,更是諸多宗室勛貴、封君列侯莊園別業(yè)盤踞之地!水之深,比之驪山,有過之而無不及。將他這樣一個剛剛捅了天大窟窿、身上帶著“刺頭”標簽的人塞到那個地方……這哪里是升遷?這分明是流放!是置于烈火之上炙烤!是讓他去那權(quán)貴盤踞的泥潭里,要么被徹底同化吞噬,要么……粉身碎骨!
“臣,鄭墨,謝陛下隆恩。”鄭墨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他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謁者那毫無生氣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從那平靜的面具下窺探出一絲裂縫,但最終一無所獲。他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拂塵一甩,轉(zhuǎn)身便走。兩名甲士緊隨其后,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清晨的薄霜。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營區(qū)轅門之外,鄭墨才緩緩直起身。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卷華麗的任命簡牘,錦緞的明黃刺得他眼睛微微發(fā)澀。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嘲弄。
“鄭……鄭令史?”一個帶著濃濃諂媚和驚懼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是那個面皮焦黃的老獄吏。他佝僂著腰,臉上堆滿了笑,每一道褶子都在努力表達著恭順,“恭喜高升!賀喜高升!您看這交割……”
鄭墨看也沒看他,只淡淡吐出兩個字:“等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沒有立刻回屋收拾那少得可憐的行囊,反而邁步,朝著營區(qū)深處那片被高墻圍起的、彌漫著更濃重絕望氣息的刑徒勞作區(qū)走去。腳下的凍土發(fā)出咯吱的輕響。
勞役尚未開始,巨大的露天采石場上只有幾個佝僂的身影在清理碎石。鄭墨的皂色吏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抹異色,立刻引來了所有麻木目光的注視,那些目光渾濁、呆滯,深處藏著本能的恐懼。
鄭墨的目光掃過,最終落在一個蜷縮在避風角落、抱著膝蓋的老刑徒身上。那老刑徒須發(fā)花白糾結(jié),臉上刻滿了刀劈斧鑿般的深紋,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新舊交疊的鞭痕與燙疤,一雙眼睛卻不像其他人那般徹底死寂,偶爾轉(zhuǎn)動時,還殘留著一絲歷經(jīng)滄桑的警惕。
鄭墨走到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沒有開口詢問,只是沉默地站著。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著旋兒。
老刑徒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抬起眼皮,看了鄭墨一眼,又飛快地垂下。他似乎認出了這位昨日在公堂上掀起驚濤駭浪的新丞(雖然現(xiàn)在已是令史)。沉默持續(xù)了片刻,久到旁邊的幾個刑徒都因恐懼而將身體蜷縮得更緊。
終于,那老刑徒干裂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發(fā)出極其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低得幾乎被風聲淹沒:
“……都死了……丙字坑口那幾個……都死了……”
鄭墨的心猛地一沉,眼神銳利起來,依舊沉默地俯視著他。
老刑徒的頭埋得更低,聲音也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卻又像是在絕望的深淵里抓住了一根虛幻的稻草:
“大人……他們……他們幾個……都……都挖過‘龍首原’那邊……新開的那條……‘引泉道’……”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身體開始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地方……邪……邪性得很……進去的人……就沒幾個……能……能囫圇出來的……都說是……是驚擾了……地下的……”
“龍脈”兩個字,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顫抖。
龍首原?引泉道?
鄭墨的瞳孔驟然收縮!
驪山皇陵工程浩大,分區(qū)無數(shù)。“龍首原”他知曉,那是規(guī)劃中靠近主陵地宮核心區(qū)域、象征“龍脈之首”的極其要害之地!所謂“引泉道”,必是為引水構(gòu)建陵寢內(nèi)部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關(guān)鍵通道!這樣的地方,非心腹工匠不得入內(nèi),其隱秘與重要程度,遠超尋常坑道!
丙廿七……還有之前那幾個同樣被定為“意外”死亡的刑徒……竟然都參與過那條引泉道的挖掘?!
寒意,比驪山最凜冽的朔風更刺骨,瞬間從鄭墨的腳底竄起,沿著脊椎直沖頭頂!他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jié)了。昨日公堂上據(jù)理力爭的凜然,接到升遷令時那冰冷的嘲弄,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為一股深不見底的悚然!
那引泉道深處,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東西,需要如此急切地、不惜一切代價地掩蓋?甚至不惜動用廷尉府的密令,不惜以流放的方式堵住他這個小小獄吏的嘴?
老刑徒已經(jīng)徹底癱軟下去,將頭深深埋進膝蓋里,如同受驚的鴕鳥,只剩下無法控制的顫抖。
鄭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清晨冰冷的陽光越過驪山高聳的山脊,斜斜地照射下來,將他皂色的身影拉得很長,孤零零地印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血痕的凍土上。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目光越過低矮的營墻,越過層層疊疊的枯黃山巒,投向了驪山深處那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區(qū)域。
那里,是始皇帝傾舉國之力營造的萬世陵寢。無數(shù)刑徒的骨血正日夜?jié)仓遣恍嗟暮陚ニ{圖。
而在鄭墨此刻的眼中,那連綿起伏、如同蟄伏巨獸般的驪山輪廓,在慘淡的冬日晨光下,卻隱隱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形狀。
那不是象征無上皇權(quán)的龍脈之首。
那分明是一口巨大無朋、尚未完全合攏的——
——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