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隍廟。
沒有想象中的莊嚴肅穆,沒有繚繞的香火,沒有鼎盛的人氣。眼前只有一片被渾濁洪水浸泡的死寂廢墟。
高大的廟門朱漆剝落,半扇歪斜地敞開著,露出黑洞洞的內里,另一扇則被倒塌的磚石掩埋了大半。渾濁腥臭的洪水幾乎淹沒了高高的門檻,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破碎的牌匾、腐爛的蒲團和不知名的雜物。廟門前原本寬闊的廣場,此刻完全淪為一片澤國,幾根斷裂的石柱如同巨獸的斷牙,孤零零地戳在水面。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淤泥**的氣息,以及一種……沉淀了無數香火祈愿、卻又被洪水無情沖刷后殘留的、帶著絕望死寂的**神性余燼**。
這就是大明王朝敕封、執掌京畿陰陽秩序的皇城隍廟?如今,只是一座浸泡在濁浪中的、被神遺忘的孤島。
我站在及腰深的冰冷洪水中,渾濁的泥漿裹挾著刺骨的寒意。沉重的棺材板早已在穿越三棺聚煞的陰煞絕地時徹底損毀,沉入了怨念的深淵。是懷中這把冰冷沉重、傘面銘刻著暗金業符的油紙傘,以及那道符箓爆發出的、焚滅萬尸怨毒的純凈業火,硬生生在陰煞漩渦中撕開了一條生路,將我送到了這終點之前。
代價巨大。右臂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青灰色的尸化皮膚蔓延到了肩胛,散發出濃烈的腐朽氣息。半邊身體冰冷麻木,每一次移動都如同拖拽著沉重的石像。丹田被魙毒污染的道炁在業符威壓的持續灼燒下,如同即將燃盡的炭火,微弱而沉重。神魂更是疲憊欲死,強行催動業符對抗陰煞絕地的反噬,如同在靈魂上又添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唯有胸口那道被業力撕裂的巨大血契裂痕,依舊在緩緩明滅著暗金色的余燼火星。裂痕深處,屬于周文淵的那一絲虛弱到極致的冰冷怨毒,如同風中殘燭,在業火余燼的灼燒下,發出無聲的哀鳴。它已無力反抗,甚至連凝聚意念都做不到,只剩下最本源的、對雪冤的執念,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中最后一點火星。
到了。終于到了。
油紙傘冰冷沉重的觸感緊貼著手臂,傘面上的業力符箓散發著恒定而純凈的光芒,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照亮了面前這座死寂的廟門。符箓內部傳來一種奇異的脈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宿**感?仿佛這里,正是它力量源頭指向的終點之一。
深吸一口氣,冰冷刺骨帶著絕望濁氣的空氣灌入肺葉。沒有猶豫,我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右半身,深一腳淺一腳,踏著渾濁的洪水,踉蹌著向那洞開的、如同幽冥入口般的廟門走去。
每一步踏入渾濁的水中,都如同踏在冰冷的刀鋒上。廟門內一片死寂的黑暗,比外面的洪水更加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和聲音。懷中的油紙傘,業力符箓的光芒似乎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制,光芒范圍驟然縮小,只能照亮身前幾步之地。空氣中彌漫的、屬于城隍廟的“神性余燼”氣息,與洪水帶來的污濁死氣、以及懷中業符散發的純凈威壓,形成一種極其詭異的、相互排斥又相互糾纏的混沌場域。
就在我艱難地踏入廟門門檻的剎那——
嗡!!!
懷中的油紙傘猛地一震!傘面上的業力符箓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芒!暗金色的光輝如同燃燒的太陽,猛地刺破了廟內的濃稠黑暗!
光芒所及之處,景象觸目驚心!
大殿內部空間極為開闊,但此刻同樣浸泡在齊膝深的渾濁洪水中。高大的城隍神像端坐于神臺之上,泥塑金身早已斑駁脫落大半,露出里面灰黑的泥胎,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泡得腫脹,空洞的眼窩漠然地俯視著這片淹沒在洪水中的神域。神臺下方,巨大的青銅香爐翻倒在地,里面積滿了黑色的淤泥。斷裂的梁柱、坍塌的供桌、破碎的幔帳浸泡在水中,一片狼藉。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并非這破敗的景象。
而是……**空**。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空寂**!
沒有殘魂!沒有靈體!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城隍陰司應有的、哪怕是最微弱的神力波動或陰差鬼吏的氣息!整個大殿,如同被最徹底的力量……**抹除**了一切靈性存在!只剩下冰冷的泥塑、渾濁的洪水和……無盡的死寂!
這不可能!皇城隍廟,即便香火斷絕,神像蒙塵,其作為敕封正神、執掌一方陰陽秩序的“位格”和“靈樞”核心,也絕不會徹底消散!必有殘存的意志或守護的力量!
除非……
我的目光猛地聚焦在神臺之上,城隍神像那布滿泥污的右手——本該托舉著象征權柄的……**城隍印信**的位置!
空空如也!
印信……**失竊**了?!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瞬間炸響在腦海!皇城隍印信,乃是溝通陰陽、號令陰差、維系一方陰陽秩序的核心樞紐!它的失竊,意味著整個京畿之地的陰陽屏障出現了巨大的、致命的漏洞!難怪洪水滔天,陰煞橫行,連皇城隍廟本身都被徹底“掏空”,淪為死寂的廢墟!
就在我心神劇震,被這驚天變故沖擊的瞬間——
嗤啦——!!!
一聲仿佛燒紅烙鐵按在冰面上的刺耳銳響,猛地從胸口中爆發!
是血契!
那道被業力撕裂的巨大裂痕,在感應到皇城隍廟這“空寂”核心的剎那,如同被注入了最后的回光返照之力,猛地……**劇烈燃燒**起來!裂痕邊緣殘留的暗金色業火星點瞬間暴漲!化作熊熊燃燒的暗金烈焰!這烈焰并非焚毀血契,而是……**順著血契的鎖鏈,瘋狂地涌向裂痕深處、周文淵那最后一絲虛弱的魙魂本源**!
“呃啊——!!!”一個凄厲到超越靈魂承受極限的慘嚎,直接在神魂最深處炸開!充滿了被業火徹底焚滅的極致痛苦、以及對這空寂廟宇的滔天絕望!
“不——!!!印信……府君……吾冤……未雪……恨……恨……恨……!!!”
周文淵那虛弱到極致的意念碎片,在業火焚身的最后一刻,終于爆發出了最后的不甘與怨毒!那滔天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我的意識!同時,一股精純無比、卻又充滿了湮滅氣息的……**魙力本源**,如同被榨干骨髓的最后精華,被業火逼迫著,順著燃燒的血契鎖鏈……**瘋狂地倒灌**回來!
這股倒灌回來的魙力本源,不再是冰冷的怨毒,而是……**燃燒的業障**!是周文淵數百年積攢的滔天恨意與冤屈,在業火中被強行點燃、提煉出的……最純粹的……**業力之薪**!
轟!!!
這股燃燒的業力之薪倒灌入體的剎那,與油紙傘傘面那道業力符箓瞬間產生了……**共鳴**!
嗡——!!!
油紙傘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嗡鳴!傘面上的業力符箓光芒暴漲!暗金色的符箓線條如同活了過來,瘋狂地扭曲、延伸!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的、純粹而浩瀚的業力洪流,順著傘柄,狠狠灌入我的手臂,瞬間流遍全身!
這股力量,冰冷而灼熱,沉重而浩瀚!它沒有摧毀我的身體,反而……**強行壓制**了右臂瘋狂蔓延的尸化魙氣!青黑色的紋路如同被凍結的毒蛇,瞬間僵直!同時,它更如同狂暴的洪流,狠狠沖刷向丹田處那被魙毒污染的道炁!
嗤嗤嗤——!
被污染的道炁如同遇到烈陽的積雪,在純凈業力的沖刷下,發出劇烈的、如同凈化般的聲響!污濁的黑氣被強行剝離、焚滅!雖然過程帶來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但那股如跗骨之蛆的怨恨低語,瞬間被滌蕩一空!
然而,這灌頂般的力量并非恩賜!它是周文淵被業火焚滅前最后的“饋贈”,是它用自身徹底湮滅為代價,點燃的業力之薪!它在將我……作為它業力轉移的容器和……**向這空寂城隍廟發出最后控訴的……火炬**!
“呃啊啊啊——!”身體在狂暴的業力洪流沖刷下劇烈顫抖!右臂尸化被強行壓制,魙毒道炁被強行凈化,但靈魂卻如同被投入了煉獄熔爐!周文淵那最后的不甘與恨意,如同烙印,狠狠灼燒著我的意識!
就在這意識即將被業力洪流和滔天恨意徹底沖垮的瞬間——
油紙傘傘面上的業力符箓,在吸收了周文淵倒灌的業力之薪后,猛地……**掙脫了傘面的束縛**!
那道暗金色的符箓虛影,如同實質般升騰而起,懸浮在油紙傘上方!符箓線條瘋狂延伸、交織,瞬間化作一道巨大無比、覆蓋了整個城隍廟大殿上空的……**暗金色業力鎖鏈**!
鎖鏈并非虛幻,而是由無數微縮的雷霆與業火交織而成,散發著裁決因果、焚滅業障的無上威嚴!它出現的剎那,整個被洪水浸泡的、空寂死沉的皇城隍廟大殿,空間仿佛被凝固!
緊接著!
轟隆!!!
巨大的業力鎖鏈,帶著周文淵被焚滅前最后的滔天恨意與控訴,帶著油紙傘積蓄的浩瀚業力,如同九天裁決之矛,無視了空間的阻隔,無視了神像的泥胎,狠狠地……**貫入了神臺之上、那城隍神像……空空如也的右手位置**!
那里,本該是城隍印信所在!
業力鎖鏈貫入“空位”的瞬間!
嗡——!!!
一聲仿佛來自遠古洪荒、又似源自九幽黃泉的恐怖嗡鳴,響徹了整個死寂的空間!不是聲音,而是規則的哀鳴!
神臺之上,那空空如也的位置,猛地爆發出刺目的、無法形容的……**混沌光芒**!仿佛空間本身被撕裂,露出了維系陰陽秩序的法則核心!光芒中,隱約可見無數斷裂的、暗淡的規則鏈條在瘋狂扭動、崩解!
皇城隍廟的靈樞核心……被強行……**“鎖”**住了!
不是修復!不是喚醒!而是用周文淵被焚滅的業力之薪和油紙傘的業力符箓,強行將這失竊印信后暴露的、瀕臨崩潰的陰陽法則節點……**釘死**、**封印**!
以此地為源,業力鎖鏈的虛影如同蛛網般,瞬間擴散、隱沒于虛空之中!整個京畿之地,那因印信失竊而紊亂、因洪水滔天而沸騰的陰陽濁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強行……**按捺**了下去!雖然混亂未消,災禍仍在,但那崩潰的勢頭,被這道業力之鎖……**強行遏制**了!
噗通!
狂暴的業力洪流瞬間消退。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廟堂洪水之中。渾濁的泥水淹沒到胸口。懷中油紙傘那熾烈的光芒已然收斂,傘面上的業力符箓重新變得恒定而內斂,只是顏色似乎更加深邃,仿佛承載了更沉重的因果。傘骨冰冷依舊,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
胸口,那道暗金血契……**徹底消失了**。只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如同火焰灼燒后的焦痕。周文淵的氣息,連同它那滔天的恨意與冤屈,在業火中徹底化為了虛無,只余下一絲精純的業力,融入了傘中符箓。
大殿內,死寂依舊。
只有業力鎖鏈貫入神臺“空位”留下的那個混沌光點,如同無法愈合的傷口,在昏暗的光線下緩緩旋轉、明滅,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法則波動。
書生魙的冤魂,焚盡了。
油紙傘的業符,鎖住了城隍廟的靈樞。
但印信失竊的驚天陰謀,京畿之地陰陽失衡的根源,以及那在幕后操縱一切的黑手……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
我跪在冰冷的洪水中,懷中抱著那把冰冷沉重的傘,看著神臺上那如同傷疤般的混沌光點。身體疲憊欲死,右臂的麻木感在業力消退后再次悄然蔓延。
路,似乎走完了。
但新的漩渦,才剛剛開始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