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鎮(zhèn)國公府的院里,喝了婢女送來的熱茶,晉陽長公主才驚覺,后背不知何時已經(jīng)濕了。
她在此時才意識到那是帝王。
不是曾經(jīng)把她弄哭了,為了哄她高興,偷偷去御花園里折花,結(jié)果被父皇好一頓訓的兄長。
晉陽長公主閉了閉眼,吐出心頭的煩悶。
這些年行之為他們做得還不夠多嗎?
他還要行之到什么地步,才肯心滿意足呢?
她聽得出皇兄對九娘很不滿。
可九娘那個孩子對行之真心實意,這樣的姑娘有什么不好,縱然嬌氣一點又有什么事情呢?
可令晉陽長公主覺得渾身發(fā)冷的是,皇兄他不滿九娘,不一定是因為不喜歡她這個人,更大的可能性,是因為她是行之未過門的妻子。
換成誰,他都會厭惡。
他從始至終就沒考慮過讓行之成親。
上天已經(jīng)剝奪了行之的五感,難道皇兄還要剝奪他娶妻生子的權(quán)利嗎?這未免太過殘忍了。
她不敢想,這是皇兄能做出來的事。
那是他的親外甥啊!
皇兄曾經(jīng)說過那么多次,要對這個外甥多好多好,如今全都變了,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果然,只要坐上龍椅,都會被扭曲成怪物。
涉及到裴宴書,晉陽長公主沒法冷靜下來,她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兄這么傷害行之。
她知道這個兒子有多喜歡九娘,一旦和九娘的親事告吹,說不準他又會回到從前那副模樣。
晉陽長公主盼了這么多年才盼他變正常,若是一遭因為旁人,讓他又回到從前,她得氣死。
無論那個人是誰,即便是皇兄她也絕不允許。
她已經(jīng)很對不起這個兒子了,有一有二沒有三,她絕不能再對不起他第二次。
晉陽長公主閉了閉眼,喝下一口清茶。
希望她之前的猜測都是錯誤的吧。
不然,真的要在兄長和兒子之間做一個抉擇。
幾十年前她選擇了支持兄長。
這一次,就讓她為兒子活一次吧。
*
裴宴書到洛陽那日下了場雪。
簌簌的雪粒往下灑,砸在臉上卻不疼,一落地,立刻化為了雪水,沾濕了一片衣襟,院里一棵柿子樹上掛滿了橙黃金紅的柿子,好幾個簇在一起,壓彎了枝頭樹梢,上面堆了捧清雪,映著紅墻綠瓦,顯出幾分琪花玉樹的美麗。
崔窈寧畏冷,雪一下,就懶得出門,只是要見裴宴書,還是攏緊了斗篷,大步近前去迎他。
快至長廊,遠遠地就瞧見了裴宴書。
他由下人領(lǐng)著,往一早收拾好的客院方向去,身上披一件銀絲祥云飛鶴紋大氅,領(lǐng)口簇了圈雪白的狐絨,映得面容蒼白清冷,饒是神色疲憊,也無法掩住容色的清艷,宛若皎皎明月。
他眉目很淡,嗓音平靜,舉手投足間儀態(tài)極好,待人接物分明沒有絲毫傲慢,可周身松風水月的氣質(zhì),讓人只瞧上一眼,就不敢親近。
裴宴書的發(fā)絲間沾了些雪,似乎是從長廊兩側(cè)吹過來的,眼眸漆黑,更有了幾分清冷神性。
崔窈寧不懼四下灌來的風雪,朝他奔了過去。
“裴行之。”
幾乎是本能,青年聽到這聲,下意識地伸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⑸倥нM懷里,很快意識到什么,他微微往后退了兩步,松開了抱著她的手。
他說:“我身上寒氣太重。”
雪是快到洛陽時才下的,裴宴書一路上迎著風雪而來,身上滿身風雪氣息,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滾過了一樣,呼出的氣息也帶了幾分寒氣。
她那樣柔弱的身子骨,別再生了病。
見到她,他雖然歡喜,可更在意她的身子。
崔窈寧沒感覺到什么寒氣,她近前時,只聞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梅香,清冽寡淡,幾不可聞的一點,若隱若現(xiàn),偏生很清冽,像風雪一樣。
這樣苦寒清冽的香氣實在太獨一無二。
崔窈寧強調(diào)一句:“我的身子沒那么嬌弱。”
裴宴書的目光落于她被風刮得發(fā)白的臉上,心里其實不太信她這句話,卻沒有拆穿她。
他低低應了聲好,催她快進屋里。
崔窈寧許久沒見到他,心里實在想念得緊,想和他多說一會兒,黏黏糊糊地一直不肯走。
裴宴書就說,一路淋了雪要去沐浴一下。
崔窈寧怔了一下,這一下果然不再攔著他了,催著他趕緊去客房里沐浴,省得感染了風寒。
裴宴書干脆應下。
一路到了客院,這邊的奴婢們一早得了消息,知道他要過來,早早備了熱水等著他過來用。
此次跟裴宴書過來的是一直伺候他的付奐,不禁笑著道:“小公爺,我瞧九姑娘如今待您是真的上心,那個架勢是生怕您感染了風寒啊。”
九姑娘那脾氣乖順成這樣,可不是上了心嗎?
小公爺他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九姑娘對他上心了。
裴宴書靠在浴桶,熱氣徐徐熏騰,朦朧了他的五官,令那張清冷端莊的面容多出幾分緋色。
他自然知道這一點。
他知道九娘想和他說話,更知道她擔心他。
守得云開見月明這一句話倒也不錯。
他終于等來了她。
沐浴完,裴宴書換了身干凈的衣裳去壽安堂拜見崔老夫人,玉冠束發(fā),姿容清越,不必過分打扮,就已經(jīng)顯出了神清骨秀、松風水月的氣質(zhì)。
窗外下著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的雪花往下灑,很快轉(zhuǎn)為了鵝毛大雪,不多時,院落里已經(jīng)是一片銀裝素裹,冰天雪地里,唯有院落中央,那棵金黃橙紅的柿子樹顯得格外討喜惹眼。
為了顯著好看,特意修剪成喜慶的樣子。
四下婢女分別上了熱茶。
崔老夫人抿了一口,此番沒有外人,她就直言了:“行之,我知道你待我們家九娘是什么心思,對你是一萬個放心,有些話我就直言了。”
崔老夫人摩挲著微熱的杯沿,語氣平緩溫和,好似一個溫厚的長輩,不疾不徐地問:“依你來看,若是皇帝暴斃,殺了太子,由太子妃扶持皇太孫上位,可能性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