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
已是初春,驚蟄時分,山中著玄黑道袍的修士往來各峰,蕩開云氣,攜著各色流光,好不熱鬧,其中以丹房、藏經閣二處來人最多。
云端,一只火鶴揮動雙翅,掀起道道焚風,身有一人高,殷紅長羽上帶著道道流火,長喙若劍,此時半伏在云氣之上。
三名女子在這鶴旁,神色各異。
樊花宴目光有些憂慮,她修為已然突破煉氣六重,身旁是一侍女,正是香河,這些年來都是派其前往北方打探消息,如今召回。
澄白化水上是一青裙婦人,正是樊青竹,筑基初期的修為,此時遙遙望向掌門所在靈峰,耐心等著。
天青峰上,萬千銀豪攢動,積聚于居真殿上,雷霆怒吼,接連轟擊而下,一道人影顯化而出,將上方的雷光盡數吸收,涓滴不剩。
許玄自太平山歸來,已有月余,都是在參悟《生死二氣劍解》,此經直指道統秘要,以生死二氣作劍,相傳越王夢入幽冥,魂魄被拘,越女便憑此孤身入地府,尋回君上。
這篇劍經極為晦澀,參悟難度幾乎和那【握雷局術】一級,若是以品級劃分,也是六品,除了講述生死大道外,還有部分飛劍術的道論。
許玄參悟此經,主要便是看體內的【玄祈雷木】,這道師兄送的靈物今時已經無太大用處,落于氣海中,僅是個點綴,但其性質倒是和生死之變有些聯系。
此木遭雷光轟擊,絕了靈性,但內里又生出一點生機來,彌足珍貴,他想的,便是如何重現這過程。
數月來,他開壇接引天雷,已經讓劈了近百次,甚至最后調動【天環神轟陣】來助威,但所獲頗少,無他,如今的肉身太過強橫,血氣滔天,若是完全施展【玉血天心術】,恐怕和血炁修士的法軀也相差無幾。
雷霆轟擊而下,他生機依舊旺盛,耗費些血氣便又復原,把握不到那種死而復生之感。
將雷光盡數吸納,天邊御風落下三人一鶴,許玄有些訝然,目光掃過,心中卻有了猜測。
殿前青松如舊,隨風微微而動,春陽和煦,透過松針枝干落下,三道不同的劍氣繞著這株古樹緩緩流淌,傾瀉于地。
“樊供奉,不知來我峰上何事?”許玄立身松下,眸子深沉,看向對方。
樊青竹看向許玄,微微欠身行禮,目光猶疑,看向前方背劍的中年道人,沉聲道:
“掌門,我今日來此,是為道別。”
許玄其實見到那火鶴時便明白,這燎災鶴當初劉霄聞托給樊花宴照料,如今送歸,當是要離去。
“為何這般急切,如今山中一切安定,靈脈、資糧都是不缺,何不讓花宴筑基后再離去?”
一旁的樊花宴聞言,面上露出些為難之色,看向自家師尊,兩人對視一眼,這女子便緩緩開口道:
“前輩有所不知,我體質異于常人,怕是不能安穩筑基。”
“何解?”
許玄有些疑惑,卻見樊花宴此時低低道:
“我和師尊本是北地云鄉府出身,歸屬長云門,是化水道統,至于我的體質,古時有個稱呼,叫【化相女】。”
“我母親未有道侶,借化水之精,孕育出我,若是古時自是極好的體質,類同妖中貴種,修行速度卻比妖物快。”
“既然如此,豈不是極好的體質,如今可是有什么變故?”許玄眉頭稍皺,樊花宴的修行速度倒是未有多快,也就一般。
此時樊花宴稍稍點頭,看向一旁的樊青竹,她退后一步,轉由師尊開口。
“掌門,這事情倒是難說,我且簡單談談。”樊青竹秀眉一轉,妍麗的臉上多出些憂愁。“長云門祖上是自南海傳來,齊國時已經建成。”
“彼時我門借著血脈,連著誕生兩代【化相女】,都成紫府,盛極一時,更何況那時化水為天下顯道,南海龍種退去,變為【慈惠】元君的道場。”
“只是,后來這位不知生了何等變故,分成二位,一位號稱【圣慈元姆】,避于極南之地,一位則號【真魔菩薩】,于遼地廣開釋道。”
許玄見和釋修牽扯上關系,低低問道:
“號稱菩薩,這是何等境界?”
“同仙修金丹一境,其實到了這等境界,已可稱覺者,但不知為何,這位仍以菩薩自居。”
樊青竹眉眼稍斂,繼續道:
“自此我長云門樊氏血脈便出了問題,【化相女】亦有二分之兆,且那位大菩薩離得近,連著二位受了感召,前去拜謁。”
“那位的道征,可不是什么善法,有總集眾欲,獨愛己身之相,世人奉之為慈上,萬般懇求,卻得不來一點下愛,最終都歸于祂的法相之中,融為一體。”
“如今花宴要想筑基,恐怕要去南海,臨近那位元姆,早早籌備,方可成就仙基,也好重建長云門。”
許玄聞言,心中明白,樊青竹確實是有理由,且當初也并未說過要一直在門中效力,如今離去,也是合情合理。
“這些年樊供奉大小戰事都參與了,舍生拼殺,如今因事離去,我自然不會阻攔。”
“既要離去,重建山門,那便去靈庫中取些法器、靈物,行事也方便不少。”
許玄書信一封,交予樊青竹,讓她前去靈庫,憑信取物。
“這怎可門中已經為我煉制了件筑基法器,若是再取,就有些.”
樊青竹有些訝然,她這些年也攢下些家底,身為供奉,得來的靈物資糧不少,更是讓門中為她將那【凈玉元瓶】煉為筑基中品法器。
只是她話還未說完,許玄便沉聲道:
“樊護法這些年來舉動我都看在眼里,救下不少門中弟子性命,今時要離去,權當是我門相助,以便重建長云。”
樊青竹神色感慨,此時惶然地點了點頭,同身旁二女一道謝過許玄,樊花宴看向身邊火鶴,讓其上前,走至許玄身邊。
“這火鶴今日便交回門中,如今已是煉氣六重修為,同霄聞道友性命相交,如今狀況尚好。”
“可有名字?”
許玄剛欲問問,他僅是關注這火鶴的生命氣機,以看自家弟子狀況,倒是未曾問過名字。
“回稟掌門,小鶴名叫劉焰羽,是霄聞主人昔年為我起的名字。”
這火鶴忽地開口,聲音稚嫩,烏眸看來,微微垂下鶴首。
“你可說話?”
“自突破六重后,我便可口吐人言。”
一旁的樊花宴目中有些不舍,畢竟和這火鶴相伴已久,此時樊青竹先行開口,沉聲道:
“既然如此,那我等便遵從掌門之令,至于法器、靈物,若有一日,長云重建,我必來歸還。”
許玄僅是微微一笑,樊青竹是個聰明人,知道分寸,倒是好相處。
“說來,昔年留下的那玉佩,門中可否讓我取回?此佩是祖上傳下,并無神異,卻對我意義非凡。”
樊花宴有些哀求的神色,聲音壓至最低,許玄卻是沉默少時,這玉佩都已經徹底融入古碑了,哪里還能歸還,便回道:
“此物當初是讓霄聞收著,他前去東海,一道也拿著,如今怕是難交換。”
“那就先放在他那處,日后相見,我再問此事。”
樊花宴此時神色稍緩,不知為何,低低垂首。
三人再度謝過許玄這些年的恩惠,便御風離去,許玄身旁火鶴長鳴幾聲,以表送別。
“長云門,慈惠元君,這玉佩是從祂那處傳來的?”
許玄心思一轉,若是如此,說不得祂分出的兩道傳承中還有碎片,今后當注意,且樊青竹是去南海,自己龍身正在,能使的手段可多著。
“我行走天下時,慈惠元君也是善名遠揚,諸國動亂,祂貴為金丹,卻出手救下不少凡人性命,如今卻落得這個下場。”
天陀低低感嘆,許玄不言,此時看向身旁的劉焰羽,沉聲道:
“焰羽,你已是六重,可想過日后在門中任何事務?”
這火鶴烏色的眼眸中有些疑惑,長喙微張,低低道:
“焰羽不知,這些年每日修煉,要么就是想著主人,倒是不知自己可做些什么。”
“既然如此,我便領你去個好去處。”
許玄噙著一縷笑意,御風直上,身化雷光,向天殛方位而去,火鶴在其身后緊緊隨著。
天殛山,荒啟峰上,是通體玄黑,銅鐵鑄就的數座宏偉宮室,幾年下來,溫光挑挑揀揀,將赤明府中有關煉器的寶室、陣法和陳設都搬到此處。
如今門中制式法器都在蕩霞峰候火堂煉成,用來武裝弟子,出手售賣,而煅正室則是專研各類法器,以精研為主。
許玄落于宮室前的空地,他將丹霆寄于此處重鑄,如今也快完工,剛好帶著焰羽一道前來。
器室之中,傳來激烈的爭吵聲,讓許玄微微皺眉,一旁的火鶴則伸長脖頸,側著去聽。
“你瘋了,動這魂幡,不怕掌門收拾你?”溫光的聲音高高響起,顯得有些心虛。
“溫光,你先別聲張,我感覺就快成了。”這正是承言的聲音。
許玄額頭上立刻布滿黑線,慈海留下的幾件法器,錦瀾袈裟、業火戒刀,還有那柄最為貴重的魂幡,都有天魔氣息,至今存著,如今竟然叫他們取出來。
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讓火鶴在外等著,自己則收斂氣息,向內走去。
器室之中,一面烏黑的大幡懸于空中,魔氣森森,周邊是洶涌的赤火,最頂端則是一雷光化作的天鵬,正在耀武揚威,散著劍意,將這大幡定住,不使魔氣外溢。
王承言正在調制各色靈液,澆于這大幡之上,引得魔氣沖激,溫光則在一旁立著,操縱景陽洪爐,目光有些呆滯。
這一人一劍一火,見著室外來人,皆都驚惶,手忙腳亂地將那面大幡收起,溫光在后面縮著,以肘撞了撞王承言,將他推至許玄面前。
接著這火靈一溜煙鉆進景陽洪爐中,丹霆所化的劍靈也立刻散去。
“你們兩個.”王承言眼神一沉,勉強擠出個笑來,看向前方的掌門師叔,低低道:
“掌門,您出關了,恭喜.”
“呵。”
許玄輕輕拍了拍承言的肩,低低道:
“你出息了啊。”
王承言臉色頓時一黑,變得愁眉苦臉,許玄則是看向他身后,怒斥道:
“溫光,丹霆,都給我滾出來。”
室外,緩緩探進來一鶴首,烏眸中盡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