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巫荒本就多生瘴氣,此時日光不顯,昏天暗地。
宴明山上,窮河立身云端,身旁殷赤血光洶涌,轉而化為明凈、璀璨的祥云,托舉起他的身形。
他身旁跟著譫言、樞蠢二人,都望向不遠處,似是察覺到什么。
“來了。”
筑基或許能藏匿,煉氣卻難,窮河已經能感受到山外風雨欲來的氣勢。
他催動信物,蠻人們應聲而動,各執刀兵,驅使蟲獸,巫荒各部有些修為的都在此地,大致有近千人,多是胎息,煉氣都少。
“樞蠢,按你說的,催動陣法?!?/p>
一旁的樞蠢祭出陣盤,以宴明山為中心,洶涌的煞氣滿溢,聯通天殛、碧野和光崖三山。
此時極靜,僅聞山中蟲鳴,下方駐守的蠻人中,不知是誰放了一箭,劃過長空,直直向著西邊的山野落下。
頓時有明黃寶光涌出,一形如酒樽,合蓋攏起的法器高高懸空,中以寶金為柱,九條銅蛇尾盤柱上,蛇首外探,引動地脈,正是【不寧儀】。
原本穩固的陣法此時搖晃起來,明黃的艮土寶光席卷而下,將原本洶涌的煞氣打落。
宴明山上的三名巫人神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這結果。
各家修士乘云駕霧,攜著法器,瞬息從西邊山野之中殺來,分為三部,各向旁邊三山而去。
漫天的喊殺之聲響起,各色法光、水火席卷而下,連帶著咒文、白骨沖起,將這片山野的寧靜徹底打亂,無數蠻人和修士,廝殺在一處,血染山林。
遠方飛遁而來三人,瞬息而至,許玄、柳秋辭和段成思已來,借著【不寧儀】的破陣之能,要徹底困住對方,不使其馳援。
許玄緩緩拔出恒光,看向眼前幾名巫人,目光最終定在身著墨綠長袍,臉上含笑的那人來,正是樞蠢。
窮河身上灰袍鼓蕩,看不清面容,血氣凝成的祥云飄著,他先行開口,聲音渾厚:
“巫荒是我等生養之地,不容你們仙修來犯。”
柳秋辭端舉著那株青郁柳,風姿極好,此時笑道:
“我等只要靈山,你們讓出,自然可退走。”
一旁身著棗紅大衣的男童眼神狠厲,直直盯來,聲音蒼老,怒罵來:
“你放什么狗屁,筑基初期,也敢在這里妄言?!?/p>
柳秋辭神色如常,只道:
“試試?”
此言一出,那譫言受不了激,立刻動手,艷紅毒火傾瀉而下,這人身上迅速覆起若精鐵般的赤甲,旁生雙臂,直直殺來。
一旁的窮河、樞蠢眼看對方先動,只好隨之殺來,為其壓陣。
柳秋辭手段高妙,柳枝交纏,散著青光,將對方來路封住。
譫言四手各執刀劍斧鉞,化作一團紅艷艷的火云,翻滾著沖進柳枝之間,手中兵器翻飛,口吐毒火,頃刻殺到。
一者柳枝綿,青光盈盈,一者毒性兇,焦火艷艷,混在一團,各施法術,逞威弄兇,這個是世家公子,那個是積年老怪,分毫不讓。
青光落定,草木生靈化兵,紛紛助陣,毒火奔行,山野毒物感召,齊齊嘶啞,一時打得下方修士、蠻人神搖念動,心神不定,唯恐傷著。
到底是譫言修為深厚,柳秋辭漸落下風,但仍纏著對方,將其困住。
這邊先不論,許玄已經和樞蠢殺作一團,雷音轟鳴,鬼哭大作,攪動天上陰云,淅淅瀝瀝落下雨來。
樞蠢持一白骨雕琢而成的長槍,筑基上品法器,威勢驚人,他周身煞風極盛,竟能消弭雷光。
許玄握住恒光,劍氣縱橫斬來,頭頂一方玄黑劫池顯化,雷光洶涌,天音轟鳴,加持在劍上。
劍氣縱橫交斬,從不同方位涌出,正是恒光【鏡返】之能。
樞蠢周身煞風席卷而下,筑基后期的修為展露無疑,將光亮、聲音盡數消弭,他揮手顯出一方密密麻麻刻著咒文的黑石祭壇,和許玄雷池對峙。
白骨長槍挑動,縈著極為濃重的烏光,伏壓而下,諸多咒文、祭祀之聲自上方的黑石祭壇中涌出,加持到樞蠢身上。
許玄劍上,蒙蒙變化的劍炁顯化,隨意揮灑而下,將烏光、咒文盡數斬滅,心念一定,九道【大震祈雷光】若點將一般,隨劍涌出。
樞蠢面色一變,持槍立定,烏光同咒文交織,化作一猙獰鬼神之像,青面獠牙,身著黑甲,其上尖刺密布,向著許玄抱來。
他張口一吸,嘴張極大,宴明山上的滾滾煞氣涌來,落入他肚中,接著再一噴,煞氣四涌,將九道雷光盡數吞沒。
那鬼神已是撲殺過來,要抱住許玄,身上尖刺猙獰,許玄身化雷光,瞬息之間躲開。
段成思掌著不寧儀,窮河控著陣法,滾滾煞氣同艮土寶光沖擊,兩方互不想讓。
眼看大陣顯出頹勢,窮河冷哼一聲,駕著血光就殺來,手中高舉一赤色巨劍,竟是柄古法器,他灰袍鼓動,直直斬向段成思。
不寧儀要抵抗陣法,段成思面上卻未有多少慌亂之色,隨手就是一道符箓打來,接連不斷。
五行皆有,他竟是靠著符箓硬砸,就將眼前這筑基后期修士打退。
窮河吃癟,怒極而吼,若有一人高的巨劍舉起,精純的血光涌動不止,他的下身自灰袍之中顯露,竟是若龍蛇一般的尾部。
“妖?”
段成思有些驚疑,翻手祭出一桿小旗來,明黃寶光漸漸涌出,鎮壓而下。
“妖?”
窮河聲音冷冷,只道:
“我是人,不是妖,更不是仙?!?/p>
他舉劍前斬,極為恐怖的力道壓來,將那桿寶旗砍得倒飛出去,若淵海一般的血氣此刻暴動起來,極為攝人。
龍蛇半身挺立,窮河的上身依舊藏于灰袍之中,面容不顯,他握緊手中重劍,冷冷道:
“你記住了,我是人,堂堂正正的人?!?/p>
段成思的話好像觸及此人什么痛處,血光漫卷,重劍毫無章法的揮砸而下,卻能將對方符箓和法器直接砍飛。
許玄正同樞蠢纏斗著,對方知曉自己法劍厲害,立刻就避戰,借著下方煞氣消弭雷光,隱蔽身形。
一旁窮河的動靜引起許玄注意,以靈識查探,他心中稍驚,那龍蛇半身正是伏易軀,【玉血天心術】所記載的異表。
‘此人也修行過這法術?還是天生帶來的?’
遠處的喊殺之聲越來越急,蠻人們難抵修士,漸漸落入下風,縱然有幾名筑基初期、中期的巫人坐鎮,可很快就叫各家的供奉壓著打。
樞蠢卻表現的絲毫不急,仍在拖著,讓許玄心中漸生疑惑。
‘若是再拖,旁邊三山的蠻人都要潰敗了,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烏光和咒文不緊不慢地沖來,叫許玄隨手斬滅,樞蠢不知修行過什么「煞炁」法術,借著下方大陣涌上的地煞之氣,藏身躲避,就是拖著。
許玄本以為是場惡戰,對方卻是根本不愿意多斗。
一旁的譫言卻是手段盡出,以命換傷,柳秋辭縱然借著青郁柳護身,還是叫毒火灼傷,面色不是很好看。
窮河持著血光縈繞的巨劍,將段成思掃退,此時回望山野,看向潰敗的蠻人各部,怒吼一聲。
“樞蠢,可準備好了?”
原本藏匿于幽暗煞氣之中的樞蠢現身,此時面上依舊帶著和善的笑,他揮手將那黑石祭壇送至窮河面前。
山中那座【儀祭】殿震動不已,將山野之間的蠻人和修士廝殺留下的血氣盡數收來,連帶著地脈之中的煞氣收歸,源源不斷的血煞自殿中涌來,降至窮河身上。
他周身原本明凈、純粹的血氣漸漸污濁,氣息越發恐怖,四周漸有鬼神之聲響起,若在等候。
窮河的龍蛇半身上,赤鱗散著寶光,他舉劍一揮,四周瞬間被洶涌的血煞封鎖,將許玄三人困住。
樞蠢此時瞬息遠遁,順帶著將纏斗中的譫言帶走,直直向著旁邊三山而去,目標明確。
冥冥中某種大力封鎖了四周,混著血煞,竟是一時突圍不得,窮河此時氣息已經上漲至巔峰,他冷冷道:
“宴明山是祭儀舉行之地,【鬼饗儀祭】發動,想走,殺了我再說。”
“只是在那之前,樞蠢和譫言恐怕已經動手,將你們手下除盡。”
許玄看得明白,對方修的是「血炁」,甚至還是最為正統的那種,本是自修自性,此時卻容納起外來血氣,以加持法軀。
‘「血炁」正統修士,借著血氣更能使出變化來,非常人所能及?!?/p>
眼前之人,絕不尋常,許玄心神稍沉,這幾名巫人似乎觸動天毒山遺留的布置,將周邊封鎖。
段成思催動不寧儀,艮土寶光沖刷而下,卻動搖不得那血煞,走脫不得,只沉聲道:
“恐怕真如他所說,他不死,我等難走?!?/p>
許玄面色沉凝,劍指前方,冷冷道:
“那就殺了他。”
許玄劍指對方,紫雷洶涌升起,同劍炁混一,若天光乍明,雷聲接連自空中轟響,源源不絕,幾無窮盡。
‘樞蠢去了,梁雍和樊青竹在,應能擋住。’
縱然他相信有兩名筑基在,應當出不了大事,可心中還是漸漸有陰影籠罩而上,極為不安,甚至仙基有感,威勢一漲,正是代表他處在險境。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揮劍斬下,許玄面色鐵青,同窮河手中巨劍碰撞,發出轟鳴聲。
一旁的柳秋辭和段成思亦是出手,三人合力,窮河再難逞兇,只是借著血氣之盛,不斷修復傷勢,鐵了心要將幾人拖住。
許玄懷中子母玉忽地有感,是門人傳來的示警,他祭出那道【元靈符】,法力瞬息飆漲,幾乎觸及到筑基后期,他向著身旁吼道:
“為我壓陣?!?/p>
一旁的柳秋辭和段成思紛紛祭出法器,動用法術,將窮河鎖定,讓其無法動彈。
許玄握緊法劍,上霄雷云有感,執劍天兵自觀想中顯化,自劫池中走來,同他身形融匯。
下方窮河的身影血氣縈繞,逐漸同【天蓬誅魔圖】中那同九州相連,血氣貫穿宇外的大魔重合。
許玄似乎把握住這道圖的一點真意,他心神沉下,眼瞳中紫意璀璨,雷火交織。
‘我來誅魔?!?/p>
他輕輕念著,高舉恒光,劫池中洶涌的雷光卷積而合,紫雷滾滾,逐漸生發出一點白耀之光來,極為濃重的劫罰之意自雷池中散發,同劍炁相會。
滾滾血煞瞬間萎縮,若積雪遭遇暖陽,雷光同劍炁合一,若天河泄閘,傾瀉而下。
一切歸于寂靜,窮河周身血光消弭,寬大的灰袍破碎,露出來的一具嬌小的女子身軀,原本矯健的龍蛇半身萎縮,化為纖瘦蒼白的雙腿。
那張臉上沾著血淚,極為哀慟的看向下方的血火和尸體,直直落下,赤色巨劍化作一道純粹的血光,將窮河包裹起來,向著下方遁去。
許玄再無功夫耽擱,身化雷光,瞬息向著天殛山方位奔去。
他的心劇烈的顫抖起來,窮河的祭儀已破,可【降雷澤】威勢仍在上漲,還在示警!
天殛山方向,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涌起,夾雜著哭嚎之聲,蠻人和修士的皆有,緊接著是碧野、光崖二山,亦有變故。
九座靈山中心,一尊極為高巍的金身此時顯化,鬼面猙獰,著滄桑古老的獸皮,通體為金色骷髏。
祭祀祝禱之聲隨響,濃重的香火金氣自太虛中涌來,澆筑于這具金色的骷髏神軀之上。
遙遙聽得一聲怒喝傳來,卻是窮河,她此時用來遮掩身形的灰袍破碎,法軀殘破不堪,她顧不得傷勢,怒吼道:
“樞蠢,你要做什么!”
沒了遮掩,她的聲音顯得柔弱,并無先前那般渾厚威嚴,臉龐甚至可稱嬌小,但語氣中攜著一陣慘烈的殺意。
黑色咒文漫卷而下,樞蠢已經飛遁至那尊金身旁邊,手中提著一男童的頭,正是譫言。
樞蠢面上依舊帶著笑,此時開口道:
“窮河,你不識大局,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還妄圖重立法紀?!?/p>
他的面容忽地變得嚴肅,轉身看向那具金身骷髏,祭出一道法旨來,其上離火熊熊,落入這金身骷髏之中。
樞蠢身形漸漸模糊,融于這具金身之中,骷髏緩緩吐著黑色咒文,逐漸化為為一個“齊”字。
北邊四座靈山忽地拔地而起,落入這具金色骷髏之中,凝縮為臟腑之狀,其中修士盡數化作血氣,不躲不避,似乎早有預料。
黑色咒文繼續自這金身骷髏口中噴吐而出,漸漸要化為一個“蜀”字,幾人爭搶的四座靈山也隨之震動起來,唯有崇希山巍然不動,靜靜立在原地。
許玄這時想起先前段成思所言,北邊四山,是齊國遺脈,奉朝廷之命來此。
他咬牙沖向天殛山方向,揮劍將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斬滅,天邊的似乎有杏黃的離火燃起。
‘不是天毒山,是宋氏,這家到底要做什么?”
天殛山上,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