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換藥了。"她將磺胺藥粉撒在程墨白的紗布上,黃色粉末簌簌落下,在雪光中化作金陵城最后的杏花雨。程墨白卷起另一支袖子,針眼處的血痂在酒精棉球下舒展成暗紅色星圖,那些疤痕的排列組合,竟與銅鑒殘片背面的紫金山等高線完美契合。
教堂半地下室的霉味裹著血腥氣,程墨白撕下染血的襯衫下擺給林曼婷包扎。窗外雨聲突然變得密集,瓦當墜落的脆響混著賣報童穿透雨幕的吆喝:"看報看報!汪主席明日視察中央醫院!"
林曼婷包扎的手驟然收緊,程墨白看見她耳后疤痕在燭火中泛起的珍珠光澤突然轉為冷鐵般的青灰。銅鑒殘片從棉襖內袋滑落,在潮濕地面砸出悶響,殘片邊緣的鋸齒與程墨白軍刀缺口形成鏡像對稱——正是昨夜劈開日軍鐵絲網時崩裂的齒痕。
"周墨海會隨行。"林曼婷的聲音裹著磺胺藥粉的苦澀。她鎖骨彈孔滲出的血珠滴在銅鑒殘片上,沿著"周"字刻痕蜿蜒,竟與七年前父親在手術臺留下的血漬呈現相同的氧化速度。程墨白想起安全屋那箱手札里,"**至親之血"的朱砂批注正在霉斑中滲出鐵銹味。
賣報童的吆喝聲漸行漸遠,程墨白突然意識到雨聲中混雜著憲兵隊軍靴踩碎瓦礫的脆響。他摸到棉襖內袋里老周用命換來的銅紐扣,背面"1937.12.13"的刻痕硌著指尖,那正是南京城破當日的日期。小陳犧牲時飄在焦土上的紅領巾碎片,此刻正在他記憶里燃燒成暗紅色火焰。
"中央醫院地下室有密道。"林曼婷突然扯下繃帶,傷口滲出的血珠在銅鑒殘片上凝結成梅花形狀。程墨白想起金陵女子學院逃出來時,老周油印地圖上"3月2日密道"的朱砂標記,墨跡正隨著他的體溫洇成紫金山等高線。
窗外雨絲突然斜斜切開探照燈光柱,程墨白看見對面屋脊上掠過黑影——那是昨夜掩護他們突圍的地下黨同志留下的最后蹤跡。王姐舉著的油印傳單殘片在泥水里漂浮,墨跡與汪主席視察的暗號在雨水中交融,化作秦淮河里流淌的墨汁。
賣報童的聲音在雨幕中化作遙遠的晨鐘,程墨白突然意識到汪主席視察的日期,正是父親在731部隊實驗室承受最殘酷人體實驗的日子。他摸到軍裝內袋里泛黃的集體合影,照片上周墨海站在"精神醫學研究會"橫幅下的姿態,與汪精衛政府大樓的雕花鐵門在雨霧中重疊。
"明天。"林曼婷突然攥緊銅鑒殘片,鋸齒嵌入掌紋時迸出的血珠,在殘片"周"字刻痕上炸開細小的血花。程墨白看見她瞳孔里映出的燭火突然暴漲,那光芒與昨夜下水道突圍時,日軍燃燒彈投下的死亡光斑如出一轍。
教堂尖頂傳來夜梟啼叫,程墨白將勃朗寧手槍上膛。銅鑒殘片在掌心發燙,那溫度順著掌紋爬上來,灼燒著1937年12月13日被刻進骨血的記憶。雨聲中,汪主席視察中央醫院的暗號正在南京城每個街角回蕩,如同紫金山地下密道里永不散去的亡魂低語。
民國三十二年三月四日的晨霧像浸了鉛的紗帳,籠罩著中央醫院斑駁的灰色建筑群。哥特式拱門上的雕花已被戰火熏黑,盤踞的常春藤在薄霧中蜷縮成青灰色的血管。程墨白下意識摩挲著白大褂第三顆銅紐扣——那里藏著昨夜老周用命換來的銅鑒殘片,鋸齒邊緣正隔著衣料刺入肋間。
昭和十七年新裝的石英鐘在拱門下搖晃,晨光沿著銅質鐘擺流淌成液態金箔,指針在五點十八分的刻度投下細長陰影。程墨白調整金絲眼鏡時,鏡片折射出憲兵隊三八式步槍刺刀鞘上的血漬,那抹暗紅在晨霧中洇成未干透的梅花,與白大褂口袋里的磺胺藥粉氣息形成詭異對仗。
消毒水與血腥氣在霧靄中廝殺,程墨白嗅到白大褂漿洗過度的苦杏仁味,那是昨夜林曼婷用教堂地窖存的雨水漂洗的。他指腹撫過聽診器鋁制胸件殘留的冰碴,金屬涼意順著掌紋爬上來,恍若紫金山地下密道滲出的寒氣。
日本憲兵皮靴碾過青磚的悶響里,混雜著排隊者良民證簌簌的抖動,進入醫院的病人排成長隊。程墨白注意到最前婦人證件邊緣的汗漬暈開了"金陵"二字,那墨跡與昨夜犧牲同志用血寫的密信在腦海中重疊。三八式步槍刺刀鞘上的血漬呈暗褐色,裂紋如蛛網蔓延,分明是干涸多時的舊傷——這細節讓他喉結滾動,想起安全屋地窖里那箱手札,封面上"**至親之血"的朱砂批注正在霉斑中滲出鐵銹味。
護士遞來鍍鋅托盤時,程墨白嗅到消毒水浸泡過的棉球氣息。口罩邊緣的晨露沾在他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晶棱鏡,將三樓病理科窗玻璃的裂紋折射成蛛網形狀。托盤底層的手術刀用油紙裹著,刀刃輪廓透過紙背,在他掌心烙下細長的影子——那形狀竟與昨夜老周塞給他的銅鑒殘片鋸齒如出一轍。
"體溫計。"護士垂眸低語,婚戒在托盤下劃出的微光如流星碎屑。程墨白接過時,指腹觸到戒指內圈磨損的刻痕,深淺溝壑里沉淀著經年的肥皂漬與汗堿,恍若觸摸到某個被戰火碾碎的幸福殘骸。他調整口罩的動作行云流水,金絲眼鏡鏈在晨光中輕顫,余光里三樓窗欞的陰影正被林曼婷的鏡片反光割裂成菱形碎片。
清潔工的粗布制服裹著林曼婷單薄的肩線,腰間的鋼絲剪在晨光中泛起冷光,如同冬眠的銀蛇吐信。她三天前磨掉的指甲邊緣滲著暗紅,此刻正攥著拖把桿,將潮濕的布條在日軍巡邏路線拖出蜿蜒水痕。病理科窗臺殘留的福爾馬林味混著她發間玉蘭油香,在晨霧中釀成詭異的雞尾酒,刺激著程墨白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