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大腦一時宕機,鬢邊流下一滴冷汗也渾然不知。
姬雪若早知他會有如此反應,畢竟她初聽那仙官口諭時更是詫異萬分,唯恐是自己何處露了馬腳害了游蘇,但思來想去總也覺得不對。
“你切莫慌亂,或許沒那么險急。”姬雪若悄然將他的手反握緊了些,“這邀約來的太是時候,我想那仙官該是早就知曉你藏在蛇族。星曌神山的仙祖廟若想抓你,早便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你在蛇族休養生息?”
游蘇聞言也心中稍定,眉間陰郁卻凝而不散。
自己有那毀容男替自己遮蔽天機,想要靠卜算得知自己具體方位是不可能的,那星曌仙祖廟又是如何得知的?
莫不是剛踏入東瀛就觸發了什么暴露的機關,還是那羽挽月出賣了自己?自己和柳蔭蔭終究是信錯了人?
姬雪若猜出他心中所想,“要說是別人暴露,的確是這羽挽月最有嫌疑,但我覺得可能性也不大。只因我能篤定六大妖族應該不知曉你身在蛇族的消息,否則你身負靈光,他們不可能忍得住幾個月不動聲色。而羽挽月若真心想要尋仇,她沒有理由只將消息傳達給仙祖廟,而讓六大妖族一直被蒙在鼓里。”
游蘇畢竟沒有身臨現場,聽姬雪若這么一分析也有定斷,比起弄清楚星曌仙祖廟為何得知自己所在,更應該弄清的是這星曌仙祖廟究竟有何目的。
念及于此,游蘇思緒再下一層,竟是更覺心驚:“你說有沒有可能,這星曌神山的仙祖廟連我要進鯤鵬洞天都知道?原本我是想讓你替我去尋,可它卻直接將機會送到了我手里。”
姬雪若歸程之時一直在思慮此事,對游蘇猜測自然也有考量:“恐怕是真的。我方才說進入鯤鵬洞天的機會每族都有,你卻并非妖族憑何有名額?我追問那仙官諸多問題,她卻只答了這一個,那便是將你變作我蛇族人即可。”
游蘇微怔,“所以你才不顧之前計劃,今日就將我寫入族譜?”
姬雪若點頭,“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仙祖廟的圖謀,但她們既然盯上了你,就一定是有目的的,要么是害你,要么就是幫你。鯤鵬洞天乃是妖族最大隱地之一,除了六大妖族之外鮮有妖族知曉,能被遴選進入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可此番卻廣開大門,鬧得神山盡知,偏偏還恰好卡在我蛇族重歸神山的節點上,這般順著來看,就好似是專門等到我蛇族也有名額再昭告神山一般。”
游蘇心中也早捋了一遍,這一切的確充滿了刻意幫忙的味道,但他如履薄冰慣了,還是搖頭:“表面看似乎是要幫我,背地里的想法卻無人能知。倘若是另有圖謀,我卻不得不往火坑中跳。”
“那你留在蛇族,我一個人進就好。”姬雪若早有打算,這話語氣稍變就是陰陽怪氣,可少女卻說的篤定果決,無疑是真的心存此想。
游蘇心中一緊,忙將她抱得更緊,生怕她跑了一般:“那怎么行?鯤鵬洞天是我要去的,就是一枚魚餌也只能我去咬,倒是你絕不能出什么閃失。”
姬雪若聞言心中微暖,卻仍然搖頭,“受邀的不僅你我,妹妹也一齊邀請了。”
“什么?這鯤鵬洞天要進去沒有限制的嗎?”
姬雪若搖頭,“俱都是點名道姓邀請的,與修為年紀均無關聯,但無疑都是一族中的翹楚。”
游蘇竟覺得有些莫名熟悉,恍然驚道,“總不能是第二個南海仙島吧?”
“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消息,或許于你有用。”姬雪若語氣竟更凝重倆分。
游蘇不由也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你可知那南海仙島上的正陽真仙真身是誰?”
游蘇微愣,想起那個毀容男來,“是誰?”
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就在心中做了天大預期,卻不料少女的答案還是讓他驚掉下巴。
“是聞玄仙祖,西荒洲的聞玄仙祖。”
話音一落,游蘇大腦嗡嗡直響,只覺喉嚨發啞說不出話來。
“這個消息傳出來的時候,西荒洲已經陷落了大半。”姬雪若眉冷似雪,“那恒煉尊者協同南陽洲修士,用南陽洲至寶掩蓋氣機,率三千修士橫渡西海,奇襲聞玄神山腹地。而西荒洲的罪名,則是聞玄仙祖被邪魔腐化,助紂為虐。”
姬雪若話雖簡短,游蘇卻也輕易就能想到西荒洲流血漂櫓的慘狀,不自覺握緊拳頭,為那恒煉首座的惡行氣上心頭。
“他敢掀起一洲禍事,難道不怕聞玄仙祖降罪嗎?”
話剛出口游蘇就已驚醒,那正陽真仙分明已經在仙島之戰中隕落,也就是說——聞玄仙祖已經死了!
見他表情姬雪若就知他已然猜到,她取出五洲地圖,西荒洲的輪廓在燭下扭曲,如一塊被風吹散的沙堆,“西荒洲雖是西側,但實則是西南位置,距離北敖甚遠,距離東瀛更是隔著一個中元。以至于恒煉將討伐西荒的消息藏得極死,三月過去才傳到東瀛。”
游蘇喉間發緊,好似看見地圖上蔓延的血色陰影:“他是早有圖謀,所以聯合南陽呈包圍之勢直取聞玄神山,恐怕連西荒洲自己人都沒反應過來自家神山已經陷落。等北敖和東瀛知道消息的時候,西荒更是已經隕落大半,再想阻攔已是為時已晚。”
“不僅如此。聞玄至今未曾出手,正印證了恒煉說他已經認罪伏誅的傳言,同樣也更坐實了他染邪的罪名。”
燭火猛的明滅,游蘇呼吸一滯,“他倒是好大的算計……我還當他是誤以為我在西荒才在西荒大開殺戒,現在想來,或許從南海仙島開始他便籌謀此事,才能做的這般完美。污人清白的事情,他倒是得心應手。”
“為何這么說?”姬雪若微蹙黛眉。
“因為我見過正陽真仙。”他壓低聲音,掌心貼著她后腰,能感受到她因震驚而繃緊的肌肉,“他就是將蛇族秘辛告訴我的那個神秘人,也即是正陽真仙。我還當他為何能知道這等上古秘辛,原來他竟是那個時代活下來的人……可是他絕非認罪伏誅,他該是死于邪神手中……”
游蘇越說越是心寒,風雨欲來的感覺愈發強烈。
姬雪若亦有同感,心頭卻有諸多疑惑難解,不由蹙緊眉心道,“西荒洲名字中帶有一個荒字,雖比北敖冰原好上些許,卻終歸是貧瘠之地。中元地大物博,又何須費這么大力氣貪圖西荒那片土地?還要以此罪名誣陷仙祖,莫不是只求一個名正言順?”
游蘇并未搭話,只是久久沉默。姬雪若看出少年是在沉思,也很識趣地沒有出言打擾,驀然她感覺腰后手掌一緊,知曉少年定有所悟,果不其然見到少年眼底似起風暴。
“是敗者食塵。”游蘇忽地說道。
“敗者食塵?”姬雪若有些疑惑。
“聞玄仙祖敗了,討伐西荒便是他的懲罰。”游蘇的聲音輕得像是一片羽毛。
此話一出,少女也隱約悟透,不由瞳孔微張,“你的意思是恒煉這番動作,盡是恒高仙祖授意?”
“若不是如此,他不可能知曉仙祖隕落這等隱秘,更不可能敢貿然挑起兩洲戰火。”游蘇只覺背脊生寒,“我與你說過北敖洲的事端,乃是空原仙祖打算舍棄一洲子民所致……聞玄仙祖穿插于歷史進程之中,定然也是有所圖謀……如今星曌仙祖廟對我暗中相助,恐怕也與星曌仙祖脫不開干系……”
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此刻正像蛛網般在游蘇眼前展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極深的地穴中傳來,“從尊主姐姐那里我便該認識到,山巔修士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卻忘了這世間只有五個人能真正被稱作棋手。祂們在下一盤棋,而我們——都是棋子。”
姬雪若驀地握緊他的手,卻發現兩人指尖都沁著細汗。
少女心念一動,竟主動將游蘇攬入懷中,與之緊緊相擁。
游蘇嗅著滿鼻芬芳,隨即垂下眼瞼,自嘲般輕嘆一聲:“若不是我,蛇族本可置身事外,不至于卷入這場紛爭。”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苦澀,“我終究是個麻煩,好似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得安寧。”
姬雪若聞言,忽而輕笑出聲,指尖輕輕戳了戳游蘇的肩膀:“如今才說這話為時已晚啦,從今往后,你可是蛇族名正言順的贅婿。”
她的語氣里帶著罕見的俏皮,卻并非真的埋怨,而是為了寬慰少年忐忑自責的心。姬雪若一族之長,本就是聰穎至極的女子,也知即便游蘇與蛇族毫無瓜葛,所謂大爭之世,又有誰能真正置身事外?
游蘇心中泛起一陣暖意,如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碎冰消融,碧波蕩漾。他貪戀一般將少女抱得更緊,感受著她柔軟的身軀傳來的溫度,心中的愧疚與自責漸漸被一種名為“歸屬”的情感所取代。
姬雪若默默不言,卻能感受到少年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她本想再次出言安慰,卻在抬頭的瞬間,對上了游蘇的目光。
出乎她意料的是,游蘇的眼神中并未有半點迷茫與畏懼,反而有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一種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豪情。所以他的顫抖絕非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與其這樣畏首畏尾,瞻前顧后,倒不如順應這命運的洪流,看看這棋盤究竟是何模樣。”游蘇望著姬雪若,眼中的火光愈發熾烈,“總有一日我要掀了這棋盤,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祖,究竟長著怎樣的面孔!所以這鯤鵬洞天之事,我已是非去不可!”
“我……”
“我也要去!”一聲清麗女音猝然響起,將姬雪若未吐的話語噎了進去。
游蘇與姬雪若齊齊大驚失色側過腦袋,竟發覺在姬雪若的床板底下冒出一個腦袋來!
能找機會藏在這里的不是姬靈若,又能是何人?
“靈若?!你怎么藏在這里?”姬雪若最先質問。
“只準姐姐學虛蛇蛻,我便不行嗎?”姬靈若狼狽地從床底鉆出,卻是努著瓊鼻趾高氣昂的模樣。
這虛蛇蛻乃是蛇族秘術,也即是讓姬雪若扮作凡女小魚以及后來在玉環池中肆意行走的匿息術法。游蘇彼時就知曉了此術的厲害,卻是不知學劍的師妹何時學的這門秘術。
姬雪若則被嗆得一滯,終是壓下責備的話:“我是問你藏在這里做什么,沒問你靠什么藏的。”
姬靈若臉上閃過一絲做賊心虛,卻也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聲音委屈道:“若不是今夜提前藏進來,姐姐今夜所講之事,我怕是要傻傻在蛇族等你們歸來才能知曉了!”
游蘇見狀不由勸慰,“雪若也是不想師妹投身險境……”
“別說她!你也是想瞞著我對不對!”姬靈若抬眸瞪他,眼尾卻泛起了瀲滟水光,“你們根本就沒正視過我的能力!每次有危險就想把我留在后方!我不想被你們丟下!”
這話直戳游蘇心口,其實從出云城到蛇族,師妹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偏偏又少了那個一槌定音的機會,總讓人下意識覺得她需要被保護。包括這虛蛇蛻,恐怕也是少女自己私底下努力的結果,目的就是為了找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姬靈若昂起螓首,目光里仍帶著倔強的水光:“你們總要護著我,可我也想護著你們。既然是一家人,便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所以這次去星曌神山,要么我們三個一起去,要么師兄一個人去!總之——我絕不當留下來的那一個!”
姬雪若聞言無奈淺嘆,她又怎可能做那個留下來的人?風雨欲來,誰心中都墜著一股不安,若不能攜手共進,怕是要被折磨出心病。
“罷了罷了,這邀請本就有你的一份,我沒資格剝奪你的機緣。”姬雪若長嘆一氣,“況且被選中的也多為凝水境,以妹妹的實力在其中自然也不算落后。”
姬靈若本得到姐姐應允唇角揚起,聽到后半句話又不高興起來,咕噥道:“姐姐不過凝水上境,也就比我高了一個小境界。真要打起來,劍修戰力更高才對……”
姬雪若黛眉輕挑,那個總因做錯事被她懲戒的妹妹,如今竟有底氣跟她叫板起來,不由板起臉來:“學了點皮毛劍術,翅膀也硬了不成?”
眼見這對姐妹就欲比試比試,游蘇適時上前,長臂一伸將姐妹倆同時攬進懷里。兩種截然不同的香氣在他鼻尖纏繞,像極了她們交纏的命運。
他輕笑,“兩位凝水境的仙子就別爭了,洞天開啟在即,抓緊時間提升實力才是重中之重。”
姬雪若的臉霎時紅透,忍不住啐道:“天地將傾,你就滿腦子想著這事?”
“天大誤會。”游蘇冤枉地眨眼,“我宗門以.要突破實力自然得用此法。大戰在即,難道我們要舍本逐末,去閉目苦修不成?”
對此說辭姬雪若啞口無言,她一貫都是閉目苦修的人,反正她早在那藏土幻境中就學過了鴛鴦劍宗的功法,索性也沒怎么再靜修過了。
姬靈若早早躲在床底實則就是早有預謀,
所以少女不僅沒有羞惱,反而幫腔道:“姐姐若是覺得自己修為夠高了,便去旁歇息,我反正是要為了能保護師兄多加努力的!”
姬雪若聞言只覺氣短,嗔道:“這是我的床,你們占了,我還能去何處休息?”
她似是氣得不行別過臉去,卻任由游蘇將她往里屋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