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二十四年,正月十八日。
距離南境州府城門十里,一座古香古色的涼亭中。
盡管時令進入冬日,但此時溫度卻格外宜人,陽光正好,微風不燥,宛如暖春將至。
容玖玥端坐于石凳上,側首望向亭外那一簇簇盛放的紅梅,輕聞其淡淡的幽香氣息。
祁千堯與之相對而坐,他時不時抬起頭來,偷偷瞄一眼對面身著雪白披風的女子。
時光荏苒,自初次相見至今,已然過去一年余三月,佳人嫁為人婦,是他的親舅母。
這一副絕色容顏,仿若更勝往昔。
然而,其眼眸中那抹淡漠,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滿滿的幸福與溫暖。
“倘若沒有小舅舅……我們也未曾解除婚約,如期大婚……終有一日,你會心悅我嗎?”
祁千堯微微垂下頭,終于開口問出這個縈繞心頭已久的問題。
“不會。”容玖玥毫不猶豫地回答。
“從小到大,我追求的唯有一生一世一雙人,此乃前提條件,偏偏你不可能做到。”
“睿王殿下,其實初見之際,我并不討厭你,只是你在女子之事上,實在優柔寡斷。”
“你內心瞧不起女子,甚至未將女子當作人來看……當然,此乃這世道男人的通病。”
此時,容玖玥直言不諱,將祁千堯的內心,清楚地剖析開來。
譬如現在,睿王孤身在南境,其府中侍妾,未進府的側妃與平妃,他或許未曾想到。
如若不然,他不會在此糾結,這個幼稚的問題。
祁千堯黯然而自嘲的一笑,并未反駁容玖玥的話語。
他心中的確是如此作想,認為女子能入王府,即便為侍妾,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他需善待且敬重發妻,妾室本就是為綿延子嗣而納,衣食上不薄待即可。
一直以來,大哥便是如此,他緊隨兄長步伐而已……
“第二個問題,你為何會這般喜歡小舅舅?我著實不懂……”祁千堯語氣中盡是茫然。
“若論容貌與出身,我自認不比小舅舅差……總不能你們初見,小舅舅便承諾不納妾吧?”他皺眉追問一句。
“……”容玖玥輕輕點頭,“宗玄聿直表心意之時,便承諾此生不納妾,且不要子嗣。”
聞言,祁千堯雙目圓睜,面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
“你……你這么簡單就相信了嗎?”
這難道不是老男人……誆騙單純少女的陰謀詭計?
容玖玥微微一笑,“我相信,全心全意地相信,無論何時,從未懷疑。”
若有朝一日,老狐貍違背此心,她親手剝去狐貍皮,剁了狐貍爪子,骨頭用來煲湯。
“睿王,一盞茶時間將至,我夫君有些小氣……”她提醒道。
“容玖玥,其實我很聰明,并非是文武不就!”祁千堯忽而小聲開口。
只見他緩緩起身,行至亭邊,伸手折下一支紅梅,面上似閃過一絲苦笑。
“七歲那年,我的治國策論得到太師盛贊,我很是興奮,故而跑去東宮欲讓大哥夸獎……”
“大哥夸了我,我甚是高興,可此后數月,他都未親手教我騎射,更不會再哄我……”
“母后說……我不用這般辛苦,無論學業還是騎射,喜樂安康即可,這與父皇所言不同。”
說到這里,祁千堯轉過身,將紅梅輕輕放于容玖玥面前。
“直至某日,我聽到東宮幕僚與大哥的談話,提及先帝登基,方知大哥竟會忌憚我。”他黯然道。
畢竟當年皇祖父便是……弒殺嫡親兄長而得以登基。
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會廢寢忘食地讀書練字、勤練騎射……終日最喜逃學與玩樂。
大哥時常因此厲聲訓斥他,卻又愈發疼愛他,給予巨額金銀,諸事皆會挺身相護他。
“其實父皇本是將我發配北境,是我求來南境的……”祁千堯低聲道。
“一則想去南詔救你,二則我最敬仰容將軍……其實我很喜歡戰場,可惜我不能……”
“容玖玥,倘若我在南境軍中建功立業,威望甚高,那與大哥便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言罷,祁千堯執起腰間的水囊,大口灌下幾口,又隨手擦拭嘴角。
容玖玥頓覺無語:“……”
那狗屁太子真是愚蠢至極!自己的親弟弟,難道還抵不過外人?
終其原因,還是太子自身文武與騎射不精,才會這般小心眼。
“還有一事……”祁千堯起身,猶豫著向后退幾步,“當日小舅舅墜崖,其實也怪我……”
“你下的黑手!”容玖玥猛地打斷。
緊接著,她霍然起身,更是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目光凌厲,眸中似閃過一絲殺意。
“我沒有!我不是!”祁千堯急忙搖頭否認,“我趕到時,恰好看見黑衣人舉起弓箭!”
“然而,我遲疑了一下……便沒有來得及救人……”他小聲補充一句。
“……”容玖玥霎時恢復平靜,“如此與你無關,你沒有義務救任何人,即便是舅舅。”
“祁千堯,倘若是你下手,今日我定會殺你,但你未救人,我沒有資格指責一句!換作我,亦會置之不理。”
話落,容玖玥微微頷首,便轉身離開涼亭,朝紅梅樹下的男人走去。
瞧某人那一臉委屈的模樣,還有空氣中彌漫的醋味……
宗玄聿忍不住上前幾步,攬過容玖玥的腰肢,二人往馬車走去,他口中還在絮絮叨叨——
“聊什么呢?一盞茶時間還不夠?”
“我是不是有些多余啊?這般過來會不會打擾你?”
“我這心口有些發悶,是否舊疾驟然復發了……”
“……”容玖玥腳下生風,連拖帶拽地將醋壇子帶入馬車內。
馬車帷簾放下,她直接將陰陽怪氣的男人推倒于榻上,繼而跨坐其上。
“不是你讓我去的啊!現在還有臉啰哩啰嗦!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容玖玥深吸一口氣,伸手拍了拍宗玄聿的胸口,順道又捏了幾下。
“還有,你的身體已經痊愈,再也不能裝病,否則我扎死你!”她故作兇狠地說道。
宗玄聿笑得春風得意,他將身上的女子緊緊摟在懷里,輕咬其耳垂。
“夫人舍得嗎?為夫如此盡心盡力地伺候著……”
他特意加重了“伺候”二字,語氣明顯帶著幾分曖昧。
容玖玥瞥其一眼:“……”
怎么辦?她還真是舍不得!
“舅舅,舅母……”
祁千堯驀然的兩聲稱呼,令容玖玥與宗玄聿不禁齊齊打個寒顫。
“本王在此,恭賀舅舅與舅母,大婚之喜!愿一路順風,平安喜樂。”
話音剛落,馬蹄聲響起,頃刻間已漸行漸遠。
宗玄聿掀開帷簾,與容玖玥一同望向那道黑色的模糊身影。
十九歲的少年,仿若不復往日瀟灑不羈之姿,似多了幾分沉穩。
人終會成長,無論販夫走卒,還是天潢貴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