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8年，唐元和三年。

黃小偉走進破敗的酒肆內，望著眼前蛛網密布，滿是灰塵的桌椅酒碗，又轉頭瞧了瞧屋外。

入目所見，黃沙碎石，大漠孤涼。

黃小偉忍不住為自己拘了一把同情淚。

心說這一次不能又遇見漢使了吧？

不能又有某位腦抽漢使要帶著三十六人去宰人家大王吧？

一屁股坐在了臟兮兮的長凳上，黃小偉唉聲嘆氣道，“不用說了，還是西域，這一次跟沙漠有緣，話說就不敢把我往那有人煙的地方扔扔么？你比如說集市，戰場也行啊，怎么就.......”

“砰！”屁股下的長凳登時斷成了兩半，黃小偉轟隆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我尼瑪這叫什么事兒啊！我尼瑪喝涼水都塞牙啊，我尼瑪.......”瞧著酒肆左側墻角的陰影中坐著一道高大身影，黃小偉瞬間精神，急忙從地上站了起來，陪著笑臉道，“鬧半天有人啊，對不住大哥，我還以為這地兒沒人呢，那個大哥勞駕打聽下，咋們這是什么年月啊？”

黃小偉話還沒說完，墻角中的那道高大身影便緩緩倒下，砸在了地面。

那不是什么活人，只是一具風干多年的尸體。

干尸五官猙獰，腳踩草鞋，身披鐵甲之上，早已銹跡滿滿，腰間還掛著一柄刀鞘。

黃小偉仔細看了看，估摸這人死了有個十幾年了。

胸前和左腿至今還插著三根鋒利的箭羽，身下的地面都被自己當年的鮮血染成了暗紅色，而在他的右手中還死死攥著一卷羊皮紙。

黃小偉好奇的走了過去，把干尸手里的羊皮紙取到了手中，翻來覆去的嘀咕，“不會是啥藏寶圖吧？”

羊皮紙上確實畫著一副地形圖，上面還標注著幾個地點。

“沙洲城，西洲城，龜茲城，”黃小偉一皺眉，“安西都護府？”

干尸身后還背著一個包袱，里面有一份奏折，上百封厚厚的書信，以及二十兩黃金，還有一個象征唐代官員身份的銀魚袋。

黃小偉打開那份奏折看了看，其實這稱為圣旨更恰當。

上面說讓安西節度使郭昕率所有安西軍將士經由回鶻借道返回長安，安西已無必要再繼續苦守，那二十兩黃金就作為與回鶻的買路錢。

黃小偉看了眼奏折上的時間。

貞元十二年秋。

但看這干尸的風化程度，估計早就過去七八年了。

黃小偉又抽出幾封書信看了看，基本都是當年安西軍將士的家信，誰誰的兒子有了大出息，誰誰的孫女都要出嫁了，誰誰的婆娘死了，兒子犯法被砍了頭。

黃小偉按照信上的時間推算了下，就算他們是十八歲參軍，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都該有七十多了。

把奏折和書信重新放回了包袱里，黃小偉看著那具死不瞑目的干尸嘆氣道，“你至少還是個五品官呢，跋山涉水來這里送信，但可惜到底還是沒送到啊，十幾年了，安西軍大概早就沒了，唉，苦了你了啊。”

黃小偉沒記錯的話，安史之亂爆發后，吐蕃便趁機奪取河西走廊，切斷了安西四鎮和長安的聯系，且當年為了平叛，安西軍還抽調了大批精銳趕赴長安，導致在此后的數十年內，安西軍獨守西域，孤立無援，被吐蕃不斷蠶食，好像那幾萬安西軍還是守了幾十年，但最終，曾經的安西四鎮，偌大西域還是被胡人盡數掠去。

黃小偉又看了眼那封奏折。

它遲到了很多年。

要是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這名唐將帶著隨從來給苦守西域的安西軍送信，不想半路遭遇了胡人截殺，最終只有他一人逃到了這里，而他自己也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黃小偉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具干尸。

他知道，他死的一定很不甘心，不然不會到死都睜著雙眼，凝望窗外大漠黃沙。

要是他真的把這封信送到了龜茲城，說不定那些安西軍的將士們真的可以撤回長安，而不是像歷史記載的那般，下落不明。

黃小偉將羊皮紙塞回了干尸的手里，鞠了一躬后起身準備離去，畢竟對于他而言，這只是一段讓人感慨的往事而已。

可這時，“呼”的一陣輕風吹來，干尸手中的羊皮紙陡然飄落到了黃小偉的腳邊。

在黃小偉詫異凝望之際，一道聲音自他的耳邊響起。

“很近了，已經很近了........”

下一秒，黃小偉眼前癱倒在地的干尸悄然消失。

周圍的時空似乎在這一刻陷入了某種晦澀的停滯。

明亮的光線混雜著塵埃飄落，在這短暫的停止后，一道腳步聲從黃小偉的身后傳來。

他緩緩轉頭，看到了一名身披鐵甲，臉色蒼白，滿身鮮血的唐軍將領踉踉蹌蹌的撞進了酒肆里。

“砰！”身中三箭的他一頭倒在了地上，在黃小偉呆滯的注視下，他一點點從地上爬起，艱難的爬向了墻角。

黃小偉看著他慢慢朝自己靠近，最后看著他就那么穿過了自己的身體，最終坐在了他先前坐的那個位置。

坐在陰暗的墻角下，劇烈的咳嗽混雜著鮮血從他的口中流出，但他卻只是死死地抓住了手里的地圖，眼中含淚的看著，他的胸膛在用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噴出了大片血花。

“很近了......已經很近了.......”唐將眼含熱淚的望向了窗外大漠，他的眼中沒有對于將死的恐懼，有的只是悔恨。

沒有去管身上射入骨中的利箭，沒有去管嘴里咳出的一片片血肉，生命的最后，他只是用力的仰起了自己的頭，掙扎的起身想要看向遠方，看向那個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最終，他的雙眼漸漸空白。

可右手大拇指還是死死地捏在了地圖上的一個位置。

那是龜茲城的東南角，大概只有幾十里路。

黃小偉看著面前的人胸膛不再起伏，看著他的臉色從蒼白轉為枯黃，看著他從鮮血淋淋化為滿身塵埃。

十幾秒后，他便化為了干尸，再一次倒下。

他死的很不甘。

那雙干涸的眼球到死都在凝望西北。

黃小偉仔細看了眼他右手大拇指摁的位置。

其實他離他們已經很近了，只有幾十里.....七千多里都走完了，就差這最后的幾十里，他沒能走到。

“不怪你。”黃小偉將店內的一塊白布蓋在了那張死不瞑目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