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了,自己竟然也漸漸適應了當下顛沛流離的異鄉生活。兒時的景色,光與影的蜿蜒小徑,都仿佛還在昨天,并沒有過去多久。
站在橫山頂上,望著遠處海濱的蔚藍色,感受著吹來的微咸海風,一個身形雄壯、小肚發福的男人雙手背負在身后,目光中盡是對人生和命運變化無常的感慨唏噓。
即使假裝不在意,依然還是被他的一舉一動所吸引。文教言今天在干什么呢?吃的啥飯?吃了多少?今天忙嗎?心情好嗎?有沒有想我……
大海的對岸,就是自己曾經所主宰統治的河北地區。
作為第一個對腐朽的大周王朝發出軍事挑戰、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地方節度使,曾經的應開疆是何等的風云人物!
一念起,九州烽火。
當初自己南下問鼎,劍指鄴城的畫面還清晰的停留在腦海中。這一輩子,意氣風發過、擔驚受怕過、絕處逢生過、心如死灰過。
機謀巧劃,血染黃沙,費盡移山心力,最終卻為文訓做了嫁衣裳。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失敗會打擊一個人的自信和勇氣,但時光會將它溫柔包裹,醞釀出全新的昂揚戰意!!
當年他被呂家出賣,暗中打開城門放江淮軍和中原聯軍入城,多虧了手下心腹拼死保護,才逃出幽州城。
再后來更是一路顛沛流離,輾轉到了遼東,沒想到駐守在這里的小兔崽子竟然想殺了自己,拿自己的項上人頭去向文訓請降!
應開疆承認自己干不過文訓那個奸詐小人,但收拾小弟還是手拿把掐的。用一場血色宴會,很輕松的就將遼東、襄平兩府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中原不好混,個個都是人精。上一秒對你聲淚俱下、咱倆天下第一好;下一秒就圖窮匕見,深呼吸頭暈是正常的,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
還是遼東好,這里民風淳樸,一言不合就開干,能動手絕不吵吵,非常適合應開疆這種邊將出身、喜歡用拳頭說話的軍閥。
在這里,他才真正感覺到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找回了曾經的自信。
原本以為契丹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趁機南下吞并自己。可萬萬沒想到大草原上也開啟了大亂斗,他們自己都被揍的鼻青臉腫,眼下肯定是顧不上管自己了。
有點孤獨,但也安閑。
應開疆也放下了心中的執著,就在遼東兩府安靜的養老吧,做個土皇帝也挺好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女人、有地盤、鄰居們也很忙,沒空管自己。
回幽州?
拉倒吧~朕的大燕早亡了。
祖墳都讓人挖了,還回個毛,狗都不回。
太史令小黃雞曾在電競人物志中為麻辣香鍋賦詩一首,用在此刻的應開疆身上,再合適不過:
曾言逐夢難,孤身闌珊,有朝只手束蒼龍,八面威風誰能攔?一馬平川。
十里花重綻,卻嘆清寒,百川終有東歸日,人非順平豈圓滿,不見長安。
回不去幽州不要緊,可要是連遼東都住不下去,那就過分了。
文訓忙著給南方諸國和草原部落拱火起哄、為靚麗的風景線提供板磚石塊等道具、以及烤腸賣水補充雙方體力,順帶還要應對成為皇帝后的親情、友情、愛情變質,暫時沒空理會已經構不成威脅的應開疆。
幽州和河北人民對他恨之入骨,就算他有膽子回來,也沒有統治基礎。
契丹和靺鞨正在互相捶對方的鼻梁,踢對方的褲襠,打的頭破血流,所以對應開疆非常客氣。
雙方都認為應開疆是一位有遠見、有大智慧的英雄人物,可能運氣方面差了那么一點點。不過不要緊,瑕不掩瑜,這點小瑕疵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對你的滔滔敬仰。
契丹送來了各種牛羊皮毛肉制品,再次強調了雙方的全天候戰略合作伙伴關系。靺鞨送來了各種野山珍和當地特產,甚至還送了他一窩老虎崽,此等豪杰,沒有霸氣的寵物怎么行呢?
我們絕不讓燕王為難,你不用幫任何人,只要作壁上觀就行了。我們的矛盾,讓我們自己用男人的方式來解決。
在這么好的外部環境下,遼東怎么就住不下去了呢?還有誰能對應開疆造成威脅嗎?
有。
高麗。
一百年前,強盛的唐王朝落下帷幕,他們所支持的新羅也陷入混亂,直至最后覆滅。半島上先后建立起后高句麗、后百濟等割據政權,但最終被后高句麗的權臣王建統一,國號高麗。
高麗趁著中原戰亂頻頻,打著恢復高句麗的口號大肆擴張,從大同江一直北進到鴨綠江畔,大有恢復當年高句麗疆域的勢頭。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依樣畫葫蘆的可不僅僅是司馬懿,高麗新的權臣高榮也有學習先賢的想法。高麗高麗,自然是姓高的人當老大才對呀!
于是,他帶著一群股東對年僅十二的小董事長進行逼宮,成功奪取了權力。順手還把小董事長送到了濟州島附近一個鳥不拉屎的礁石上荒島求生。
登基后的慶功宴上,高榮志得意滿的在漢城皇宮中對著一眾王公大臣發表了總結:
“這個皇宮呢,以前不是我們高家的,它在建成的時候,有的人在讀書,有的人在打漁,有的人在流民棚等著別人施粥。
但是現在,這個皇宮,它姓高。
在高麗,天上掉下個銅板都得姓高,只要是我們高家看上的東西,早晚都得是高家的!”
等到處理完國內矛盾后,拔劍四顧心茫然、不知天地為何物的他猛然發現——
曾經坐擁九萬大軍的應開疆,幾天不見已經拉到這種地步了!現在的他手里只有兩萬人左右,而且還不是當年那些兇神惡煞的盧龍軍,而是一群面黃肌瘦的老農民。
嘖……
遼東兩府和地大物博的中原相比,確實有些天寒地凍,但是對于山多地少的高麗來說,依然是一塊令人垂涎三尺的肥肉。
這里散布著幾百萬人口,還有無數的金銀財寶、房舍良田、蘿莉少婦、牛馬豬羊,很難不讓人動心。
于是,他寫給燕王的信件口吻,也發生了變化
從“尊敬的大燕國皇帝陛下”、到“上邦燕王尊上”、再到“燕王老兄”,一步步的試探應開疆的反應。
應開疆懶得理會這傻鳥,一心只想著自己歸天后陵墓該選在哪里,碑文上刻些什么才能掩飾一手好牌打到稀爛的尷尬,以及萬一真的有輪回地府、下去后怎么跟老祖宗們解釋祖墳被拆遷后卻沒有新的安置墳。
見應開疆沒什么反應,高榮摸著下巴思索了一下后,最后送去了一封信——
“應老弟,見字如面……”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開疆被氣笑了。
密碼的,老子在巔峰賽是被虐成了人機,還被泉水殺。但也不是你這種黃金菜鳥能吆五喝六的好吧?
察覺到高麗有進犯之意后,應開疆立刻調動兵馬,運輸糧草物資,源源不斷的往長白山和鴨綠江北岸囤積,并且他自己也親自來到了半島附近。
實事求是的講,當初能被大周朝廷任命為盧龍軍節度使,和兇猛的草原人打的有來有回,應開疆的軍事能力還是很可以的。
就算是后來的逐鹿中原,那也是跟賀唯忠打完,又跟孫芝打,跟孫芝打完,又跟文訓打,換個角度看,那可是天下群雄輪番上陣,用車輪戰才把他給干趴下。
你可以說他壞,但絕不能說他菜。
高榮在小地方待久了,祖宗在底下把人脈關系都用盡了,才讓他在村鎮級別的軍事行動和政治斗爭中僥幸勝了幾場,這會兒已經找不到北了,竟然覺得應開疆不過如此。
說教無益,折斷的骨頭是最好的課本。應老師已經準備好了PVC材質的教鞭,還在上面鉆了兩個洞,一定要給這位桀驁不馴的高同學留下一輩子都難以忘卻的美妙回憶。
六月初,鴨綠江畔,雙方正式對壘。
為了這場極其重要的對外戰爭,高榮動用了三千輕甲騎兵、一萬五千步卒和五千名弓、車部隊,旌旗獵獵,沿江擺開,人馬雄壯,精氣神十足。
你別說,氣勢還挺唬人的。
而江對面的燕軍是什么樣呢?
個個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很多人跟餓了七八天似的,好像只有拄著長槍才能站住這樣子。大部分士卒兜鍪戴的歪歪斜斜,鎧甲穿的也不整齊,左肩緊右肩松,比雜牌軍還要軍容不整。
就這,人數好像還只有五六千。
開戰前高榮就已經做過詳細的情報工作,應開疆在整個遼東只有兩萬一千人,除去駐守各地的部隊,防備大鄭的精銳,能抽調出這些臭魚爛蝦來,估計都費了不少勁。
嘖嘖……
穿著金盔紅甲的高榮立在馬上,眉頭皺著同情的搖了搖頭,這是真拉了呀……
他不屑的對著對面揚了揚下巴,身旁立刻就有一騎飛出,馬蹄踏起灰塵奔至江邊,對著江對岸的燕軍軍陣高聲喊道:
“大高麗國國王陛下,請遼東燕王出來敘話~”
昨晚思念文訓,以致于輾轉反側沒有睡好,應開疆長長的打了個哈欠,隨意的揮了揮手,立刻就有一排弓兵上前,對著那傳話騎兵射去一輪箭矢。
別說把人家射下馬了,好多箭矢都落在了水里,只有寥寥幾支綿軟無力的掉落在對岸草地。
高麗傳令兵翻身下馬,撿起兩根箭矢一看,箭頭雖然被新磨過,但上面的鐵銹還未清除干凈,箭桿也輕飄飄的,顯然是存放太久沒有得到保養,尾翼上的羽毛跟從脫毛雞身上拔下來一樣疏密不齊。
他立刻跨上馬鞍,一路跑回了軍陣之中,恭恭敬敬的雙手將箭矢呈給高榮查看。
高榮瞥了一眼后,嘴角歪向一邊。
下一刻,高麗軍隊馬步齊進,卷起滾滾煙塵!弓兵射出漫天箭雨,宛若晴空烏云,撲向了對岸。
高麗騎兵馬快,很快就涉水過江,人馬都滴著水,重新列好陣型后,發動了集團沖鋒!
“轟——”
“啊!!”
“凱腮gi呀!!”
“西八!!”
“秋給弄嗎!!”
燕軍連動都沒動,這些高麗騎兵們就在距離他們只有二十幾米的地方,旅鼠跳崖似的一片接一片的陷進了早就挖好的大坑里!揚起漫天塵土,以至于在雙方中間形成一道煙霧屏障。
坑里全是削尖的木刺和竹刺,人和馬都被戳了個透心涼,僥幸躲過一劫的高麗騎兵,爬起來抬頭一看,頭頂還有源源不斷、從天而降的馬匹。
除了雙手一攤之外,還能怎么辦呢?
騎兵將領嗓子都快喊冒煙了,這才堪堪把后面的人馬呼喝住。
“咻咻咻——”
在一片人馬嘈雜的混亂中,負責統領騎兵的將領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破空聲,僅僅從聲音就能判斷出有多么密密麻麻,他驚恐的扭頭看向那片漸漸消散的塵土帶……
下一刻,一支鋒利的箭矢從黃色煙霧中飛出,一箭扎進了他的眼眶中!他下意識的伸手去捂,結果鉆心的疼痛感席卷而來,充斥在整個大腦,讓他整個人的行動都遲緩了起來,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一頭栽下馬來!
二十幾米的距離,幾千人齊射,對方還混亂不堪、失去指揮將領。
到最后,只有幾百人靠躲在死馬尸體的后面,用同袍的遺體壓住自己,才沒被射成刺猬。
后面的騎兵也察覺到了前方的混亂,雖然因為被擋著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但活命要緊,先撤回去再說。
主意打定后,他們立刻就調轉馬頭往江中跑去,有一個人跑,一群人就跟著跑,反正法不責眾嘛~
國王陛下總不能把我們所有人都殺了吧?
由于這些騎兵平時只負責砍人,從來不考慮戰場指揮問題和態勢影響,所以他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水里還有幾千名正在過江的步卒呢~
甚至已經有一些步卒已經上岸了,正在擰掉衣服上的水,等待著人員到齊后集合列隊。
他們又不急,反正騎兵已經沖過去了,三千騎兵打五六千老弱病殘,那還不是鐮刀割草么?
所以當他們看到這些零散的騎兵們又跑回來時,有點懵。
發生什么事?
天知道。
反正跑就對了!!
這些騎兵臉上的驚恐和不顧一切的下水逃命,也徹底影響了步卒們的軍心。他們不清楚怎么了,但這個時候肯定不能再傻站在這里等領導通知下一步工作,于是也一起跳下水,在齊腰深的江水中往回淌。
兩個方向的人迎頭撞上,擠在一起,幾千人鬧哄哄的窩在江水中,互相焦急的謾罵、好奇的詢問、疑惑的看向后方岸邊的督戰隊,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
將一切都盡收眼底的應開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喜悅,匹配賽、虐黃金,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如果水里的是江淮軍,那他估計早就興奮的親自沖陣了。
但很可惜,江淮軍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不會犯這么蠢的錯誤。
有些無聊啊……
訓,你現在在做什么呢?
處理完高麗騎兵的燕軍,雖然依舊面黃肌瘦,但目光卻發生了變化,變得興奮、激動,還隱隱透露著一股瘋狂和殘忍。
槍兵開路,將遺留在北岸的高麗士卒挨個串了糖葫蘆。三排弓兵站在他們身后,伸開膀子將弓拉成滿月!
一排射完蹲下搭箭,二排射;二排射完蹲下搭箭,三排射;三排射完蹲下搭箭,一排繼續射。
原本清澈的鴨綠江,先是因為許多人涉水攪成了渾濁的泥黃色,現在已經徹底變成了鮮紅色。無數身上插著箭矢的尸體漂浮在水面上,漫無目的的撞在岸邊,一個接著一個,慢慢堆積在一起。
你的技能放光了,現在該輪到我了!
弓兵還在岸邊輪射,清理對岸灘涂,燕軍步卒齊齊下水,抽出鋼刀、舉起盾牌和長槍,露出了猙獰的面容。
“殺——”
燕軍里面有不少人是遼東本土人,這幫蠻夷竟然想搶他們的土地、殺他們的親朋、覬覦他們的妻女,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也有不少人是從幽州敗退到這里的,有些甚至參加過鄴城之戰,巨大的現實落差導致了嚴重的心理問題,平時有法律的約束,只能借酒澆愁。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可以合法發泄,想砍誰就砍誰,砍的越多越有面子。
干就完了!
望著前方一邊倒的屠宰場,高榮張了張嘴,一言不發的扯著韁繩調轉馬頭,事已至此,先撤吧。
可他的中軍還沒有動起來,高麗軍隊后方就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上千名騎兵。
這群人可跟那些燕軍步卒不一樣,身形雄闊、鎧甲明亮,沖鋒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喊叫,只有“隆隆”的馬蹄聲。
大喊大叫會震懾敵人的心神,讓對方肝膽懼顫,所以一般情況下,兩軍交戰都會喊出來以壯聲勢,既能嚇唬敵人,也能給自己壯膽。
但我們都知道,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這一千一百二十四名騎兵,是應開疆的絕對心腹、最后底牌,是原盧龍軍的百戰老兵。
他們打過草原人,打過中原人,還打過遼東人,每一個成員都是從尸山血海中存活下來的戰爭野獸。
獵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