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胸口翻滾著難言的如驚濤駭浪般的驚喜。
做了噩夢之后,他對媽媽已經(jīng)不抱希望,已經(jīng)相信大人們說的,他已經(jīng)被拋棄了,可在他失望透頂?shù)臅r候,媽媽突然出現(xiàn)。
媽媽怎么會來?
媽媽是來接他,看他,還是只是碰巧路過?
已經(jīng)有別的小孩叫她媽媽了嗎?
舒苑看到小孩目光投射過來的那一瞬,整個臉龐都像是被光線照得明亮,然而亮光一閃而過,小孩的臉重新變得暗淡。
她的視線聚焦在小滿身上,只見他冷靜地轉(zhuǎn)過頭,攥住面前女孩的手臂,拉著她往屋里走。
女孩感官遲鈍,壓根就沒意識到院子旁的樹上有人,而小滿已經(jīng)跟她進行過無聲的視線交流。
邁上臺階,走近屋里,沒過一分鐘,小滿獨自出屋,馬上朝舒苑所在的方向看,看舒苑仍在樹上,心頭驟然一松,抿了抿唇,馬上朝大門口跑去。
舒苑發(fā)現(xiàn)小滿的右腿有些異常,那條腿好像掛在身上的零件,嘰里咣啷的,不太聽使喚。
一瘸一拐朝她走來的時候,舒苑感覺小滿像是無法控制身體的小喪尸在移動。
舒苑呼吸一滯,比喻不恰當,但貼切。
難道是她來晚了?已經(jīng)摔壞了?
她跳下樹,小滿已經(jīng)已經(jīng)蹣跚著走到他身邊。
“你是?”舒苑開口,她蹲在地上,視線跟小滿平齊。
之前在路上她擔心認不出小滿,可現(xiàn)在她百分百肯定這個男孩就是小滿。
“我是小滿。”原來小男孩的聲音也是奶呼呼的。
小滿的小心臟撲通撲通跳動得厲害,帶動他的胸脯起伏明顯,他努力睜大黑黢黢的眼睛望向舒苑,內(nèi)心忐忑,神情小心翼翼,生怕一眨眼夢境幻滅,媽媽消失不見。
媽媽不會沒認出他吧!
不,媽媽一定能認出她自己的兒子。
舒苑揚起溫柔的笑臉:“我是誰?”
小孩嘴唇蠕動,顫抖好一會兒才突出那個在心中呼喚千百回卻陌生的詞匯:“媽媽。”
模糊的記憶中,媽媽來去匆匆,都不會看他一眼,更不要說這樣這樣溫柔地注視他,用軟和的語氣中跟他說話。
小滿被洶涌的幸福感沖擊得不知所措。
舒苑同樣覺得這稱呼實在陌生,她伸出雙手握住小滿冰涼的小手,試圖適應(yīng)母親身份,讓母子倆建立密切聯(lián)系。
“腿是怎么回事?小滿,受傷了嗎?”舒苑低頭看向他的右腿。
褲子上打著補丁,單層褲子明顯短了一截,露出纖細的帶著黢黑皴裂的腳踝。
小滿低下頭,濃密的睫毛覆蓋在眼窩處,深情暗淡。
他是殘疾了嗎,媽媽會嫌棄他嗎?
小孩澀然開口:“昨天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要不是腿腳不方便,說不定他昨天就逃走了。
舒苑把目光重新凝在小滿的臉上,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馬上就到午飯時間,張家人肯定要做飯吃飯,現(xiàn)在靜悄悄的,說不定一會兒就全回來了。
她用盡量溫和的聲音說:“小滿,你跟我走吧,我?guī)慊芈烦牵院笪視狃B(yǎng)你。”
小滿灰暗的神情立刻出現(xiàn)松動,馬上揚起小腦袋,臉上都是驚訝跟驚喜,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懷疑面前的女人是自己在危險來臨時的幻覺。
見他表情凝滯,舒苑重復(fù):“小滿,跟媽媽走。”
自稱媽媽,讓她很不適應(yīng),內(nèi)心生出要承擔某種責任的感覺。
小滿表情亮了一瞬,聲音柔軟:“好的,媽媽。”
在他答應(yīng)的片刻,舒苑短暫感覺到小孩對她的信賴。她沒想到輕輕松松小滿就愿意跟她走。
舒苑站直身體,語速變快:“我擔心張家人不讓你走,我們馬上悄悄出發(fā),不要聲張,最好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
小滿輕輕點頭,他一定是個善良有責任心的孩子,知道情況緊急,還是回了院子一趟,把已經(jīng)燃到灶口的火給熄了。
舒苑追隨著小家伙的動作,不確定換成自己的話,會不會也會返回把火熄滅。
等他再走出院子,舒苑彎腰,雙手掐著他的腋下,把他從地上撈起來抱在懷里,輕聲說:“走嘍,小滿。”
小孩很輕,很瘦,單褲薄襖,隔著衣服舒苑都能感覺到他身上分明的突出的骨頭。
舒苑下意識就往西邊沒人家的方向走,邊走邊問:“小滿知道哪條路少,悄悄出村不會遇到很多人嗎?”
小滿馬上說出路線:“知道,往北邊山上走,山上人少,我們可以一直往西走,在往南走就能到縣城。”
這是他給自己規(guī)劃的逃離路線,他想著有一天順著這條路離開小河生產(chǎn)隊去找媽媽,沒想到現(xiàn)在是跟媽媽一起逃跑。
舒苑已經(jīng)走上溝渠,聲音溫柔輕快:“好,那我們?nèi)ド缴希M指路。”
“好的,媽媽。”小奶音輕快。
小滿輕輕依偎著舒苑,心中有各種情緒,緊張,激動,驚喜,不敢相信現(xiàn)在是被媽媽抱在懷里離開小河生產(chǎn)隊。
穿過溝渠,附近是大片的山楂樹,他們在樹林里穿行,知道來到一條小路上,舒苑很警惕地四下里望,附近并沒有勞作的人群,果然是悄悄離村最好。
又穿進一片蘋果樹林,周圍很安靜,只有腳踩在枯枝敗葉上發(fā)出的咔嚓的聲音,舒苑輕聲問:“張家現(xiàn)在有啥人在家嗎?”
小滿回答:“除了寶妮,還有腿腳不方便的奶奶。”
舒苑想等會兒張家人回家,發(fā)現(xiàn)小滿不見,會不會到處找他?會不會找到山上來,這樣想著,低頭在地上尋找,找到一條趁手的樹枝,蹲下?lián)焓捌饋恚旨涌炝四_步。
看小孩的視線落在樹枝上,舒苑試圖讓他放松,便問:“小滿冷嗎?”
張家人對小孩真是苛刻,這個天氣穿單褲薄襖,小滿的小手冰涼,肯定是衣服穿得少了。
小滿輕輕回答:“貼著媽媽,不冷。”
有媽媽可以依偎,通過媽媽的體溫汲取溫度的感覺特別好。
貓腰穿行在枝杈間,看到前方有根木棍,舒苑把樹枝扔掉,停下腳步撿拾木棍,同時蹲下來拉著小滿的手問:“我能看看你的右腿嗎?”
小滿低垂著頭,眼眸瞬間暗淡,他這是瘸了嗎?是殘疾了嗎?媽媽會拋棄他嗎?會改變主意把他丟下嗎?
他的心跳密集如雨點,緊張極了。
舒苑低頭,伸手挽起小滿寬大的褲腿,一直往上擼,沒有新傷,舊的傷痕大概是挨打造成的,大腿根部有個橢圓形的白色胎記。
不是受傷所致,舒苑覺得病因可能更復(fù)雜,覺得不妙,不過并未多考慮,把褲腿放下,又把小滿抱起,說:“等到縣城去醫(yī)院看看,走,咱們趕路。”
舒苑一定不會放過買賣小滿還勾結(jié)人販子的張家人,但現(xiàn)在她不跟他們糾纏,把小滿安全帶走才最重要。
小滿身體騰空而起,心頭也隨之一松,他的腿不聽使喚,可是媽媽沒嫌棄他!媽媽一點都沒有不耐煩!
已經(jīng)走到山上,兩人在雜草樹木石頭間穿行,一直往西走,再向南拐,走上兩三個小時,就能到達縣城。
離小河生產(chǎn)隊越遠,他們越安全,張老財一家找到他們的可能性就越小。
小孩體重很輕,但舒苑身上背著挎包,手拿木棍,又不習慣抱小孩,抱久了還是感覺胳膊有點酸,把小滿往上提了提,繼續(xù)加快腳步。
小滿感覺到舒苑的動作,連忙說:“媽媽,我自己走路,我能走。”
舒苑語氣輕快:“小滿的腿生病了,肯定要抱著呀。”
可不能讓他自己走,一瘸一拐的肯定會加重病情,再說這還是石塊荊棘遍地的山路。
媽媽都舍不得讓他走路,小滿抿唇,他感覺幸福來得那么突然,這一切可千萬不要是他的幻覺呀。
他們不知道的是,小河生產(chǎn)隊跟張家都很平靜,可來買小滿的人販子還是來了,鄉(xiāng)派出所的公安按照他們提供的線索蹲點,正在對人販子進行抓捕,人販子也往山上跑,兩撥人馬在山上來了個短兵相接。
小滿的耳朵很靈,輕聲說:“媽媽,有人在吵嚷。”
小孩吃過很多苦,凡事都往壞的方面響,生怕出什么意外走不成,十分警覺,小身體同時緊繃起來。
舒苑停下腳步,凝神細聽,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吵。
“抓人販子!”
“他們肯定往深山老林里跑,等他們跑到深山就更難抓了。”
山林寂靜,聲音能傳出很遠。
這是遭遇人販子了?
腳步聲嘈雜,顯然是往她們這邊跑。
舒苑的心臟驟然提了起來,但她不慌,她不覺得自己能一路平安地把小滿帶走,遇到困難很正常。
越是這種危急處境她越冷靜,緊急思考是母子倆都躲起來,還是迎頭而上,沒有時間糾結(jié),四周咂摸一圈,舒苑選了棵最近的高大栗樹,把小滿托舉起來,示意他往上爬。
小滿像只小貓輕手輕腳往上爬,貓在樹杈間躲好,本來以為舒苑也會爬上來,探著身體伸著小手準備拉媽媽一把,卻看到舒苑躲在灌木叢后,手拎木棍隨時準備暴起攻擊。
他屏住呼吸,心臟狂跳不止,緊緊抓著樹干,既擔心舒苑的安危,又怕自己弄出動靜拖媽媽后腿。
這是一條腳踩出來的小路,當然比荊棘叢更方便逃跑,舒苑仔細聽著腳步聲是往這邊來的,準備守株待兔給人販子來個迎頭暴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