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曲子的姑娘穿一件銀紅色窄袖薄紗衫子,抱著一把月琴,頭上插著兩朵菊花,一支銀釵。脂粉很厚,嘴上也涂了濃重的胭脂,白面紅唇,燈光下瞧不出年紀。
林鳳君看她衣衫單薄,問道:“你不冷嗎?”
她有點意外,苦笑道:“還好?!?/p>
林鳳君將她帶進門,公事公辦地說道:“人給你帶來了?!?/p>
陳秉正在床里悶悶地嗯了一聲,林鳳君將床帳掛起來,露出他那張冷峻蒼白的臉,回身跟姑娘解釋:“他病了,起不來床?!?/p>
姑娘嚇了一跳,款款行禮道:“公子。”
她聲音很柔和婉轉,陳秉正轉過臉瞧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問了句:“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蕓香?!?/p>
一股濃重的香粉氣味沖到陳秉正鼻子里來,他本就覺得有些暈,此刻頭疼得更厲害了。林鳳君面無表情地說道:“蕓香姑娘,勞煩將你的月琴給我瞧一瞧?!?/p>
陳秉正頗為意外:“你會彈?”
“不會?!彼淅涞卣f道:“查一下里面是不是藏著兇器。”
蕓香本來要將月琴遞給她,這話一出,手就停在半空,臉也白了,“這位……小相公真是會說笑話。”
林鳳君將月琴晃了晃,里頭沒有東西夾帶,又伸手去撥弦子,叮里咚嚨地響了幾聲。“沒什么。
陳秉正幽幽地嘆了口氣,又問蕓香:“多少錢一支曲子?”
“五十文。不過……”她偷眼看看林鳳君,“這位小相公說您這邊價錢高,一看見您,我就知道是豪客的氣度,不如……八十文?”
林鳳君聽了,臉拉得更長,陳秉正不為所動,“先給你一兩銀子定錢?!?/p>
他將下巴朝著林鳳君轉了轉,示意她給錢,她磨磨唧唧了一陣,才從袋子里抓了幾吊錢給蕓香,又數了些散錢,“姑娘你拿好?!庇謱χ惐囊慌腻X袋,意思讓他斟酌著花錢。
蕓香心里已經有了判斷,床上躺著的男人是沒錢還要充大戶,面上慷慨,其實囊中羞澀得很。她接了這錢,又向他行禮,臉上卻沒什么歡喜的表情。
陳秉正平靜地道:“姑娘先坐?!庇挚粗著P君,“這里不大方便。”
林鳳君也坐下去,抱著胳膊:“陳……公子,以前我提過,人不能離眼。就讓她唱吧,我也能聽?!?/p>
她神色嚴肅,陳秉正看得愣了剎那,拉著臉道:“我是主家。”
“是,不過……”
“主家說了算?!彼浔鶔佅乱痪?。
蕓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噌的一聲站起身來,將門帶上。
林東華在隔壁剛吃了藥,正準備運氣調理,忽然看見女兒又虎著臉進來了,笑道:“我的乖女兒,又犯什么氣呢,就說我去值夜合適?!?/p>
“被攆出來了。”林鳳君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坐,盤起腿,壓著聲音道:“您也別去。沒想到這地煞星還是個好色的坯子,叫了姑娘唱酸曲子還不說,八成還要干壞事?!?/p>
父親被嚇了一跳,心想以陳秉正的傷勢,這具身體要是還能干什么壞事,實在是天方夜譚。他見女兒氣鼓鼓的樣子,一陣好笑,伸手捏捏她的小圓臉,“我當是什么大事。鳳君,你這個樣子可真像鼓滿氣的河豚,一身圓鈍鈍的全是刺。他不要你伺候值夜,豈不正好。”
“他就是個假正經,看著道貌岸然的,其實……”她頓了頓,“一肚子壞心思。”
林東華笑道:“什么時候鏢戶能挑主家的不是了?!?/p>
“說兩句還不行?!彼龑⑹址旁谔栄ㄉ?,用勁按了兩下,緩解一下雇主的難纏,“他倒是很機警。爹,昨天……他聽見你的動靜了。”
林東華這一下吃驚不小,他挺直了腰背,伸手在嘴唇上點了一下,示意她將聲音再降三分,“什么時候?”
“三更過了,沒睡著,說聽見有人往柴房走。我胡謅八扯了兩句,他倒是信了,沒有追問,只是我心里總是不踏實。姓陳的眼睛尖,耳朵靈,若不是動彈不得,八成要露了馬腳?!?/p>
林東華神情漸漸變得凝重:“真是冤家路窄,若不是他,咱們倒也出不了京城。我給芷蘭吃了些假死的丹藥,她呼吸心跳極緩慢,白天在棺材里還能昏睡。只是這藥效用有限,她又不能斷了吃喝?!?/p>
鳳君低著頭一言不發,過了一會才說道:“早知道我便不攔著您給他用迷藥了?!?/p>
“你攔得對。兩個車夫,我能算準藥量。陳大人……只怕我一時下手重了些,再也醒不過來?!彼谖堇镛D了幾圈,眉頭緊皺,“他是個好人,原不該死,走一步看一步?!?/p>
林鳳君嘟著嘴:“哪里就是好人了,這人好像不貪財,但好色。”
林東華心里一動,他從包袱里拿出一根細長的銅管,將一端貼在墻壁上,一段貼近耳朵,隔壁屋子里的細微聲響頃刻間便放大了十倍。
并沒有唱曲的聲音,他正在疑惑,忽然聽見兩個人高低起伏的呼吸聲,氣息不穩。男人喘氣聲很急促。
他臉色立時變了,林鳳君在旁邊看得真切,好奇心大起:“爹,我也聽聽。”
陳秉正聲音微弱,“你摸一摸,是不是有點熱?!?/p>
“嗯,有一點?!?/p>
接下來是輕微的水聲和摩擦聲,林東華腦子里一片嗡嗡作響。他把住這根銅管死死不放,將女兒推到一邊,“鳳君,自己到一邊玩會吧?!?/p>
鳳君見他語氣生硬,知道必有緣故,眼珠子轉來轉去,“爹,他倆肯定是在干壞事,對不對?!?/p>
林東華的臉瞬間漲紅了,“你懂什么,小姑娘家家的,說話沒遮沒攔。”
“我哪里不懂了,爹,我還見過你跟我娘干壞事呢?!?/p>
林東華自覺尊嚴喪盡,差點手一抖將銅管丟在地上,“少胡說八道!”
鳳君一臉不忿地叫道:“我撞見過,廚房里黑洞洞的,你倆燒火不點燈,捧著臉親嘴。”
“給我閉嘴!”父親松了口氣,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話。鳳君吐了吐舌頭:“男女做了正經夫妻就不算壞事,不是夫妻的才算沒廉恥,這道理我是懂的。”
林東華萬分無奈,也開不了口解釋,只得悶聲不語。他將銅管在手里掂量了兩下,心道:“姓陳的真不知廉恥,也真不怕死。萬一……人沒了,棺材……”
他心一橫,索性繼續聽著,陳秉正聲音很虛浮,“用點力。”
蕓香氣喘吁吁地答道:“是,公子。”
又有水聲,像是在水盆里攪動的聲音,陳秉正說道:“弄干凈些。”
“是?!?/p>
林東華又是一陣臉紅心跳,暗罵了兩句,剛想放下銅管,忽然陳秉正又問道:“梳子篦子有沒有?”
“帶了?!?/p>
“將頭發篦一篦,挽起來?!?/p>
蕓香笑道:“您這倒是一把黑鴉鴉的好頭發,只是難清洗,索性從腦后編幾個辮子,一總在上面挽個高髻,也省得招虱子。臉上已經很干凈了,涂些面脂,包管煥然一新?!?/p>
“也好?!?/p>
林東華聽到后面,險些失笑,暗叫一聲:“慚愧,倒是我心里腌臜了,看人也腌臜?!?/p>
他將銅管遞給林鳳君:“你聽吧,陳大人沒有做什么壞事,只是叫人洗臉梳頭,別冤枉了好人?!?/p>
她聽了一陣子,便挑了挑眉毛:“這人真有趣,早上我給他擦臉,他只叫我走開些,原來這樣挑剔?!彼窒氲侥俏获T小姐麗色無雙,“看來能入他眼的都是花朵一樣嬌艷的姑娘才行?!?/p>
林東華笑道:“我女兒也是傲雪寒梅?!?/p>
鳳君聽了這句話,垂下眼去。“別取笑了。我像路邊的狗牙花還差不多?!?/p>
“可別小看了狗牙花,入藥治跌打損傷的,比一般花朵有用多了?!?/p>
林鳳君只是苦笑搖頭。林東華知道她想起了何家拒婚的事,女兒嘴上說著不在意,心里難免沮喪,又講了兩個笑話,才將她逗笑了。
墻的那一邊,陳秉正閉著眼睛,任蕓香輕柔地將頭發從中分開,向上慢慢梳理。頭發本就散亂,里面灰塵汗漬處處,她梳得很不容易。
他額頭上沁出了虛汗,周身漸漸火燒一般熱起來,連帶眼前的人都恍惚了。
“姑娘,給我口水喝?!?/p>
“好。”
他急匆匆地將一碗水喝了,更覺得從指尖到心口火辣辣地難過。
他忽然開口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冷泉?!笔|香手里動作加快,“梳好了,多干凈利落。原來瞧不出,公子真是相貌堂堂?!?/p>
眼前的一切扭曲了,火焰突突地跳起老高,渾身的疼痛像針扎一樣。他感覺到自己像是在往上飄,大概就是在這里了,“冷泉,地方很好?!?/p>
“哪里好了,年年發水決堤,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莊稼,大水都給沖完了?!笔|香嘆了口氣,話忽然多起來,“就是這名字不行,人都說含笑九泉,再加個冷字,更沒什么活路?!?/p>
他勉強睜著眼睛,“希望以后能風調雨順?!?/p>
“才不指望老天爺呢。”蕓香拿起月琴,“公子,要聽曲子嗎?橫豎你也給過錢了?!?/p>
一陣香味撲過來,彌散了整個床帳,在鼻尖繚繞不去。他在虛空中隱約看見了一張柔和美麗的臉,沒有說話,只有兩行眼淚緩緩流下來。
他喃喃道:“不要哭。”
蕓香愣住了,她調著琴弦,叮咚兩聲,“我沒有啊。”
陳秉正微微笑了一下,“會唱《琵琶記》嗎?”
蕓香呆了半晌,才吃吃地笑起來,“公子,這里住店的客人點小曲的多了,還嫌我唱得不夠俗氣。點戲文的倒是沒見過。都是十幾年前的底子了,唱的不好,莫怪莫怪?!?/p>
她收斂了神色,手在月琴上輕輕一撥,錚錚有聲?!胺蚱藓脧P守,父母共長久。坐對兩山排闥青來好,看將一水護田疇,綠繞流。”
“錯了。”
她停下,“哪里錯了?”
“父母愿長久?!彼蛔忠痪涞卣f道,“人間不如意事?!酢酰l愿未必成真?!?/p>
林鳳君聽到此處,不由得在心里默念道:“這讀書人真是矯情,一個字差了,也要拿出來說,難不成要扣人家姑娘的錢?!?/p>
蕓香的手在弦上停了片刻,將剛才那段又唱了一遍,見他微微頷首,才繼續唱道:“山青水綠還依舊,嘆人生青春難又,惟有快活是良謀。”
陳秉正躺著一動不動,兩眼在虛空中來回尋找,嘴唇微微顫抖,但已經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話語:“原來是你來接我了啊?!?/p>
“逢時對景且高歌,須信人生能幾何?萬兩黃金未為貴,一家安樂值錢多?!?/p>
他慢慢閉上眼睛。蕓香發覺他臉色不對,叫道:“公子,你怎么……”
忽然桌上的油燈火焰向上竄了幾分,然后啪的一聲,完全熄滅。屋里全黑了,蕓香尖叫出聲,聲音刺耳。
林鳳君將銅管一丟,急速向外跑去,“爹,出事了?!?/p>
與此同時,陳秉正房間的窗戶從外頭被猛然撞開,一個穿黑衣的男人闖了進來,手里的刀片雪亮,“淫賊,有膽子搞我老婆,快受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