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外兩里處。

李青面容沉靜，朱翊鈞還在整理著他的貂絨帽，一邊醞釀著場面話。

邊上，二十余士卒站的筆直，神情恭謹(jǐn)，心情激蕩，不為永青侯，只為太子殿下。

天潢貴胄的儲君竟然來了，還說他們辛苦了，為大明立功了……

大明的太子，未來的天子，莫說是他們這些大頭兵，縱是百戶，甚至千戶，一輩子也見上一面。

可他們卻都見到了，這是多大的榮耀？

一群人滿心激動，這將是他們?nèi)松凶罡吖獾臅r刻，想著未來說與兒孫……當(dāng)是人生最大快事。

小小的朱翊鈞也站的筆直，呼嘯的朔風(fēng)吹打在他小臉上，卻無半點(diǎn)神情變化，透著一股溢于言表的剛毅。

誠然，小東西有擺譜的成分，卻也不是死撐。

相比路上的‘千刀萬剮’，這點(diǎn)寒風(fēng)并不算什么。

“嗒嗒嗒……”

馬蹄聲驀然響起。

朱翊鈞精神一振，遠(yuǎn)遠(yuǎn)瞧去，只見一面容清癯之人，于雪地上急速奔來。

“先生，那位就是胡宗憲了，對吧？”小東西輕聲問，一邊整理儀容儀表。

李青舉目望去，眸光不禁閃過一絲訝然……

“不是胡宗憲?！?/p>

接著，“胡宗憲在他后面?！?/p>

馬兒奔的極快，眨眼功夫就到了近前，楊彩第一個翻身下馬，搶撲到一大一小跟前，就是一跪。

“微臣楊彩，參見太子殿下！”

“平身！”

“謝殿下?！睏畈示袂逍?，可身體卻不咋聽使壞，喝了一肚子酒的他，這被風(fēng)一吹，竟是起不來了。

緊接著，胡宗憲、俞大猷趕到，翻身下馬，撩袍下拜——

“微臣胡宗憲（俞大猷），參見太子殿下。”

“兩位將軍快快請起?！敝祚粹x的小臉都被寒風(fēng)給吹春了，此刻卻是格外的柔和，“關(guān)外之苦寒，孤也是今時才領(lǐng)教到，兩位將軍卻是于關(guān)外奔波多年，當(dāng)真辛苦你們了?！?/p>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二人異口同聲，“臣等只是盡臣之本分，談何辛苦？”

見狀，一邊的楊彩心頭一沉。

不妙啊，太子殿下對胡總督他們的態(tài)度，可比我好太多太多了……楊彩當(dāng)即趁著雙方說話的間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李青一揖，恭聲道：

“下官楊彩，見過永青侯！”

李青微笑頷首：“許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見永青侯果然還記得他，楊彩咧嘴一樂，心情一放松，手腳更是不聽使喚，‘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朱翊鈞嗅了嗅鼻子，皺起小眉頭，淡淡道：“楊愛卿這是飲了多少酒？”

楊彩心中一凜。

胡宗憲接過話頭，道：“殿下誤會了，是臣二人請楊大人吃的酒。”

朱翊鈞壓下心中的不滿，笑呵呵道：“大過年的，飲上兩杯也無妨?！?/p>

受皇爺爺熏陶，以及李青的教導(dǎo)，小家伙對武將的觀感要比對文臣好太多，再者，胡宗憲、俞大猷屬實(shí)辛苦，且又是年節(jié)期間，不能太過苛責(zé)……

楊彩松了口氣，同時，也迸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危機(jī)感。

瞅這態(tài)勢，縱然胡俞二人不占理，太子殿下怕是也會偏幫二人，永青侯雖還記得自己，或許也會念著昔日情分，可……永青侯也不及太子殿下的權(quán)威啊。

念及此處，楊彩不禁悲憤。

不過，他還是想爭取一下。

“臣稟報太子殿下，胡總督俞將軍，命下官準(zhǔn)備肥豬肥羊烤上將士……”

“是該犒賞，將士們都辛苦，又是大過年的，你好生準(zhǔn)備去吧。”

楊彩人都傻了——太子殿下您能不能聽臣把話說完??？

俞大猷暗樂，正欲坐實(shí)，卻被胡宗憲阻止了，沖他微微搖頭。

李青解釋道：“太子殿下，這位并非是輔助胡總督融合漠北的文官。”

楊彩忙不迭點(diǎn)頭：“是啊殿下，下官的職責(zé)是造福轄地百姓，是溝通關(guān)內(nèi)與西域的經(jīng)濟(jì)、文化等諸多方面的交流，是關(guān)內(nèi)外的樞紐……”

機(jī)會難得，楊彩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給解釋了清楚，連二人方才欺人太甚的一幕也給還原了。

楊彩并不怕得罪二人，因為雙方不在一個體系，且胡宗憲和俞大猷也不是一直待在這里，忙完了人就走了，他自是沒有顧忌。

聽聞始末，朱翊鈞也有些不快了，不過也沒說什么，只是道：“先去總督府吧。”

“是，太子殿下請，永青侯請。”

胡宗憲、俞大猷連忙邀請……

一大一小當(dāng)先而行，胡宗憲作陪，俞大猷落在后面，扶著走不成道的楊彩。

~

總督府。

小家伙喝了杯熱茶，又喝了碗肉湯，手腳暖洋洋的，精氣神恢復(fù)了大半。

胡宗憲、俞大猷、楊彩三人恭敬的站著，安靜的等著太子發(fā)話。

朱翊鈞斟酌了下措辭，朝胡宗憲問道：“可是朝廷撥付的款項延遲了？”

“回太子殿下，朝廷的款項撥付很及時?！?/p>

“既如此，何以還要為難楊卿？”朱翊鈞道，“孤記得軍中軍需，肉類也涵蓋其中……還是說，兵部沒有足額撥付？”

“回殿下，兵部不曾克扣分毫?！焙趹椊忉尩?，“朝廷發(fā)放肉類，多以熏肉、臘肉為主，主要是因為活牲畜難以長途運(yùn)輸，且難以較長時間儲存，軍需中的肉類更多是為保證將士們的體力……”

小東西看向李青。

李青老神在在。

朱翊鈞只好問出疑惑：“既如此，為何不上奏朝廷就近取用？”

胡宗憲也瞧向李青。

李青依舊老神在在。

胡宗憲遲疑了下，只好實(shí)話實(shí)說：“不瞞殿下，朝廷撥付的肉類，并非全是豬肉羊肉，這其中，一多半都是來自漁民的賦稅——咸魚?！?/p>

朝廷財政太困難了，這些東西朝廷也消化不了，撥付給胡宗憲他們，既避免了浪費(fèi)，又節(jié)省了大量成本，何樂而不為？

如此一來，朝廷是好過了，可胡宗憲俞大猷就難受了。

就這，人內(nèi)閣高拱還不咋樂意，覺得給多了呢。

不然，當(dāng)初俞大猷也不會那般痛罵高拱……

聽完胡宗憲的解釋，朱翊鈞心中的怒氣消減大半，沉吟了下，問：“錢糧的缺口是多少？”

“沒有缺口！”胡宗憲立即說。

俞大猷也道：“朝廷撥付的款項已然足夠?！?/p>

朱翊鈞眉頭一皺，轉(zhuǎn)念想到了什么，又沉默了。

是啊，人家要真是說了缺口多大，朝廷還能補(bǔ)上不成？

國帑已然是窮的叮當(dāng)響了……

俞大猷甕聲道：“太子殿下，臣等非是以勢欺人，故意難為楊大人，臣等如此，也是不得不如此?！?/p>

胡宗憲附和稱是：“臣等是武將，如何能指使士卒去與百姓交易？真要如此……怕是會釀成大禍的?！?/p>

楊彩極為不忿，卻也沒有反駁。

誰都知道讓軍隊下場，就是在玩火。

俞大猷甕聲道：“殿下，臣等要這些，非是為了個人名聲、意在軍中樹立個人威望，實(shí)在是……朝廷不容易，將士們也很難啊?！?/p>

胡宗憲瞪了他一眼，進(jìn)一步解釋道：“太子殿下，其實(shí)這些東西，也非是只供咱們明軍將士食用，其中近一半都是給草原部落的?！?/p>

朱翊鈞眉頭一擰，哼道：“他們上趕著投靠大明，還欲求不滿？”

“……殿下想岔了?！焙趹椏嘈Φ溃暗钕拢思彝犊看竺鳛榈氖裁矗褪菫榈奶铒柖亲影?，當(dāng)然了，要是想頓頓大魚大肉，那咱們絕不慣著，可這大過年的……殿下，只需一碗大米飯、搭配幾塊肉、一勺肉湯，就能讓諸多草原部落的人歸順大明……”

俞大猷當(dāng)即打配合：“要是大過年的都不讓吃上一頓好的，人家又豈會相信大明的誠意？”

頓了頓，“要說打仗，臣最不怕的就是打仗，可打死一個草原人其耗費(fèi)之大，十碗肉都不夠啊?！?/p>

朱翊鈞欲言又止，卻是久久無言。

這一刻，小東西甚至有些道心崩碎。

這就是鼎盛至極的大明？

這就是歷史之最的大明？

怎么可以這么窮，怎么可以窮成這個樣子？

大堂陷入沉默……

朱翊鈞怔然良久，方才說道：“愛卿的難處，孤了解了，你們放心，肥豬會有的，肥羊也會有的，這件事包在孤身上了?！?/p>

小家伙強(qiáng)擠出一絲笑，道：“孤這一路屬實(shí)疲倦，今日就先到這兒吧，愛卿且先去忙?！?/p>

頓了頓，“楊卿多留一日不影響吧？”

楊彩躬身一禮：“回殿下，此地距臣之轄地并不遠(yuǎn)，年節(jié)期間又無緊要公務(wù)，自然是不影響的?！?/p>

“如此，楊卿就多留一日吧?！敝祚粹x笑了笑，道，“孤不忍胡愛卿、俞愛卿為難，自然也不忍讓楊愛卿你為難，且放寬心便是了。”

“殿下仁德?！睏畈视质且欢Y，心頭的重石總算是落了地。

胡宗憲道：“臣這就去安排殿下的住處?！?/p>

“今日就不用了，孤實(shí)在疲倦的緊，就先在這兒休息一日，都快去忙吧！”

胡宗憲苦笑道：“殿下，這里是大堂，您哪里能睡這里??？”

“胡總督忙起來時，不也睡在這里？”朱翊鈞道，“孤雖是太子，卻也并非是紙糊的，都退下吧?！?/p>

見胡宗憲還欲堅持，李青開口道：“去吧?！?/p>

“……是，臣等告退。”

一行三人剛一退出去，小東西立馬求助李青：“先生，這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