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今天穿的是姜麗麗特意為他做的新衣。
寶藍色的改良款立領中山裝,將他的身形襯托得格外挺拔,腳上是黑色鱷魚皮鞋,頭發被發油裹著、老老實實地趴在頭皮上,哪怕寒風陣陣,也巍然不動。
如果不是胸口那朵充滿時代特色的大紅花,就這身衣服,放在50年后也依然時尚。
他剛一下車,這身行頭就讓人眼前一亮。
棉紡廠、云汽廠、機械廠、電器廠宣傳科的攝影師傅動作一致,舉著照相機咔嚓咔嚓拍了個五連張。
哪怕是單位開職工大會的時候,這些師傅們都沒這么闊氣過。
回頭照片洗出來,等幾十年后放到網上,絕對能引來驚嘆無數。
陳凡深吸一口氣,拉了拉衣服,望準老丈人和丈母娘,就準備過去。
忽然就是一堆人涌過來。
衛生處主任嚴利元剛要上前,就被政工科長周姐和教育處副主任左秋萍擠到后面,下一秒,又有幾個女同志涌上來,等他回過神來時,與陳凡之間已經隔了五六堵人墻,霎時只能目瞪口呆、接著苦笑不已。
陳凡也沒能回過神來,幾只手就在身上拍了拍去,還拉拉扯扯。
周姐,“小伙子英俊的呢,這身衣服真是絕了,我見過的新人沒有一百對也有八十對,就沒一個新郎能跟你比的。”
左秋萍兩眼放光,“這衣服在哪兒買的?是上海吧?果然是大城市,就是比云湖的衣服好看。那什么,小凡,恭喜你啊,剛才看見新娘子,簡直就跟仙女一樣,她是仙女,你就是天上的仙童,你們兩個是男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擱以前她可不敢講這樣的話,什么仙女仙童,那是要出事的,可現在廣播里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夸人是仙女仙童又算得了什么。
衛生處的秦姐、于姐,還有去了省城讀大學的林麗雯和夏玉萍也都在。
她們也紛紛送上祝福。
輪到夏玉萍時,她竟然毫不避諱,對著陳凡說道,“以前我還想吃天鵝肉,結果你沒看上我們,本來我還有些不服氣,今天見了新娘子,我算是服氣了。”
隨后拱起手笑道,“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陳凡趕緊拱手回禮,“謝謝謝謝。”
后面周亞麗挽著母親的手臂,兩眼放光、小聲說道,“老弟的情況很多呀。”
趙婉茹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大喜的日子,別找事兒啊。”
周亞麗嘟嘟嘴,“我就看看熱鬧。”
好不容易從一堆女人里面脫身,陳凡又迎上其他熟人,紛紛跟他們打招呼、道謝。
嚴利元也終于跟他說上了話。
看著意氣風發的陳凡,嚴主任心里不禁感嘆萬千,想當初,兩人剛見面的時候,他是高高在上的科長,小陳是從村里過來的野郎中。
沒想到才過了兩年多,人家已經是聞名全國的大作家、副廳級的干部,自己雖然也有所進步,可跟人家一比,那簡直就是不能比。
陳凡一雙火眼金睛,輕易就看穿了嚴利元的感嘆,只是他現在沒空理會,正忙著和前來道喜的朋友打招呼。
和盧家灣一樣,今天來的一部分客人,都是他打過交道、還算熟悉的老朋友。
云汽廠、機械廠的人最多,基本上都是當初機械廠的領導班子和技術骨干,工會趙主席、團委張書記、婦聯錢主任、財務孫科長等都在其中。
只不過如今他們的職務都往上走了走,已經不是原來的位置,具體在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除此之外,機械廠附屬醫院的林院長也在其中。
不過他不是重點。
陳凡看著他身后的兩位老同志,咧嘴笑道,“兩位師傅現在可好?”
這兩位,正是原來在南湖衛生院工作、并指導過陳凡一段時間醫術的陸守全和董清正,他們可以說是陳凡的醫術啟蒙老師。
后來陳凡受邀到機械廠附屬醫院指導衛生工作,當時還是副廠長的李書記請他偶爾到醫院治病,被他推辭掉,但當時也推薦了兩位老醫師,正是陸守全和董清正。
他們一個精通中醫內科,一個精通骨科,能應付機械廠工人的大部分病癥,當時的李副廠長也不含糊,立刻過去將人請了過來,為此還送出去幾個工作名額,為他們家里幾個后輩解決了工作。
這次結婚,陳凡將他們兩位也請了過來。
見陳凡的態度還是和當初一樣,陸守全和董清正兩人不禁老懷大慰,也一起送上祝福。
之后又有同為省作協會員的、動物園副園長郭道榮,文化處處長潘云深等人。
等陳凡上到臺階,竟然已經過去了十分鐘。
他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對著姜恒和沈雪怡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來,咧著嘴叫道,“爸、媽。”
同時送上“三書”中的最后一份“迎書”。
姜恒雙手接過,和沈雪怡一起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叫好。
這一天他們可是等了有兩三年,就怕中途出現什么意外,將這門親事吹了,到時候要是小女兒也要跟她姐姐一樣,那才叫悲哀。
還好謝天謝地,最后沒有出意外,總算是等到了今天。
兩人一起將陳凡扶起來,又將他迎了進去。
云湖沒有婚鬧、或者鬧洞房的習俗,更沒有哪個年輕人敢在陳副主席面前放肆,即便是心有戚戚然的林麗雯和夏玉萍也不會。
何況鬧洞房的一般是女方親友,她們和姜麗麗也不熟,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沒資格鬧洞房。
所以新郎倌輕輕松松就上了二樓,推開一扇房門,便看見新娘子穿著一身紅襖,坐在床沿上,臉上滿是嬌羞。
在她身邊,則是同樣一身紅衣的姜甜甜,只是頭上少了幾樣頭飾,胸前也沒有標志性的大紅花。
陳凡干咳一聲,無視后面某位大小姐的起哄,邁步走到姜麗麗面前,伸出右手,笑道,“我來接你啦。”
看見他身后黑壓壓的人群,姜麗麗羞澀地低下頭,那羞紅的耳朵竟然比臉上的胭脂還紅。
低頭歸低頭,卻沒耽誤她伸出手,在姐姐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
陳凡握住她的手,先看了看她,隨后轉頭看向姜甜甜。
由于背對著眾人,他也沒有掩飾眼里的歉意。
反倒是姜甜甜挽著妹妹的手臂,看著他的眼里,全是笑意,沒有絲毫別的情緒。
看見陳凡的眼神,不禁抿了抿嘴,笑容又濃了幾分。
如今陳凡道功有成,連帶著對別人的情緒感應也敏銳了許多,除非是道功或禪功精深的高人,否則的話,一般人的情緒變化都逃不過他的一雙眼睛。
此時在他眼里,姜甜甜的情緒半點都沒有摻假,只是眼底深處的一抹失意,卻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陳凡對著她笑了笑,沒有說話,隨后牽著姜麗麗的手出了房間,往樓下走去。
等新娘子下樓,滿堂賓客頓時起哄聲一片,紛紛圍上來,說著吉祥話。
這一下子,場面就變得有些混亂。
還好有楊廠長和李書記兩位媒人在,他們也是今天婚禮的主事人,在市領導沒有出面的情況下,他們的級別就是最高的。
而且以云汽廠和電器廠的重要性,就算是市領導真來了,也沒底氣在他們面前擺架子。
所以兩人一同出面,立刻便將場面控制住,也沒耽擱太多時間,在眾人的簇擁下,陳凡牽著姜麗麗,往舉辦婚宴的地方走去。
姜甜甜本來攙著妹妹,此時見他們攜手而行,便主動放開,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可她剛松手,姜麗麗就反手將她拉住。
眾人見了也不以為怪。
大家都知道她們兩姐妹的感情好,如今妹妹出嫁,舍不得姐姐,拉著手也很正常。……只要不是拜堂的時候拉手就行。
唯有他們三人心里明白其中的意思。
辦婚宴的地方,就在干部宿舍區內部的小禮堂。
今天的小禮堂張燈結彩,原來的長條桌全部被清走,換成八張大圓桌。
陳凡自己看了都有點眼暈,有這么多客人嗎?
姜恒說了只請幾個老朋友,陳凡邀請的人不多,加起來有個兩桌就綽綽有余。
不過想到老丈人和丈母娘的身份,他又瞬間釋然了。
廠長嫁女兒,不送請帖你就不去了么?
棉紡廠可是大廠,隨便湊個五六桌的干部,還真是挺簡單的。
陳凡也沒空多想,在楊廠長的主持下,姜恒和沈雪怡先發表了一番感言,最后將姜麗麗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姜恒感慨地說道,“小凡吶,把麗麗交給你,我是放心的,多的話我也不再多說了,就一點,祝你們在未來的日子里,永遠都和和氣氣、生活美滿。”
陳凡也很認真地表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的。”
隨后看了看姜麗麗,和她后面的姜甜甜,眼里滿是笑意。
簡短的儀式過后,送親宴便正式開席。
陳凡和姜麗麗兩人端著酒杯,在楊廠長的帶領下,分別給各桌的客人敬酒。
如果此時有損友在,那肯定少不了熱鬧看。
就比如當初張文良結婚時,陳凡就帶頭給他添堵,灌得他七葷八素、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有沒有耽誤晚上的洞房?
可陳凡的損友就兩個,一個安全在上海,還不知道他今年回來是要結婚的,要不然肯定會跑過來“鬧事”。
這也是陳凡沒有提前告訴他的主要原因。
另一個張文良在廣州,倒是收到了楊興秀給他拍的電報,可他卻要帶著隊伍搞訓練,連個囫圇覺都是奢望。
請假回來吃席?
那是想都別想!
所以今天的新郎倌很愜意地轉了一圈,八張桌子上的客人敬完,五錢的小酒杯里竟然還剩了半口酒。
回到主桌,還是在楊廠長的主持下,姜恒和沈雪怡給小倆口夾了點菜,兩人大口吃完,這該走的程序就算結束了。
直到這時,陳凡才呼出一口長氣。
這流程雖然不多,可心里壓力大呀,萬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看了。
結果他這邊剛松了口氣,旁邊周亞麗就好奇地問道,“老弟,我聽說新娘子嫁人的時候,不是要哭的么,怎么麗麗沒哭呢?”
這話一出,姜麗麗就愣愣地眨著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聽說過新娘子出嫁時要哭,可她現在只想笑,是半點都哭不出來,怎么辦?
姜甜甜在一旁也有些手足無措,腦子轉得飛快,想著怎么把這一個圓過去。
陳凡拉著姜麗麗的手握了握,瞪了周亞麗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說的那是哭嫁。哭嫁是很久以前云貴川一帶某些地方的民間習俗,最早是因為盲婚啞嫁,父母舍不得女兒、女兒舍不得親人、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恐懼,所以會在出嫁的時候哭。
而且哭嫁也不是單純的哭,而是哭中有罵、罵中帶唱,哭歌都有幾十首,可謂是無人不哭、無人不罵、無人不唱。
這種哭嫁帶有一定的表演性質,更是用來渲染氣氛,以悲襯喜。
云湖又沒有哭嫁的習俗,雖然偶爾也有舍不得父母而痛哭的,那也只是真情流露,算不得必須的婚嫁儀式。”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著姜麗麗,又握了握她的手,笑道,
“麗麗出嫁就不一樣了,之前我們都說好的,嫁了人也不分家,而是我多了父母,爸媽多了個兒子,兩家合成一家人,連家都沒分,當然不需要哭嫁。”
什么“說好的”,自然是沒有的。
不過剛才周亞麗的話被不少人聽到,如果圓不回來的話,難免會被一些心眼小的人嚼舌根子,說她沒心沒肺之類的話,對姜麗麗的名聲影響自然不會好。
雖然他們現在很少在云湖生活,可也不能不顧名聲吧。
現在經過陳凡這么一解釋,別人只會認為兩家人都有情有義,不會在哭嫁上面挑刺。
姜恒兩口子當然不會戳穿他的話,反倒聽了以后,心里更加感動。
他當即點頭笑道,“沒錯沒錯,嫁人不是分家,而是兩家合成一家,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哈哈哈……”
這時周亞麗看見表弟的臉色,也猜到自己說錯了話,等他們說完,當即偷偷吐了吐舌頭,趕緊挽著姜麗麗的手臂說道,“對對,弟妹,以后我們也是一家人,是一個大家族!”
眼看著小危機順利解除,周正東、趙婉茹,還有姜甜甜也都松了口氣。
周正東和趙婉茹暗暗瞪了一眼女兒,盤算著回去后給她算總賬。
姜甜甜則看著憨笑的周亞麗,心里也有些無奈。這事兒真的怪不到她頭上,她就是對國內的風俗習慣一知半解的,懵懵懂懂、純屬無心之失,也就沒必要責怪。
小小的風波過后,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在楊廠長的主持下,迎親隊便要啟程返回。
從這時候開始,一直到進新房之前,新娘子的腳就不能沾到地上。
這時候就能體現出陳道長的功夫精深。
他輕而易舉地將新娘子打橫抱起來,送到吉普車上副駕駛上坐好,等姜甜甜上了后排,新郎倌便親自開車,往碼頭而去。
后面則有眾多幫忙的人,將一套套嫁妝塞進三輛面包車里。
不是什么珍貴的物件,全都是棉被和床上用品,對于普通人家來說,是難得的好東西,畢竟買這些東西是要布票的,但對于姜家而言,就不太值錢了。
賓客們看見這一幕,除了感嘆姜廠長的節儉之外,倒也沒人認為他們小氣。
姜恒兩口子加起來,一個月的工資就有兩三百塊,而且棉紡廠在整個江南省都是重點單位,姜恒作為廠長,還能差了工業票?
什么三轉一響,對他們家來說,不過是普通的家具物件。
陳凡就更不得了,誰不知道他家里連電視機、電冰箱、空調這些大件都有,三轉一響算什么?
沒有那些大件的嫁妝,顯然是兩家人約好了節儉行事,絕對不是小氣、更不是買不起。
迎親的車隊很快到了貨運碼頭,江邊碼頭上,大貨船盧灣2號和小游艇盧灣5號早已停靠在那里。
陳凡先下車,將姜麗麗抱著,便上了游艇。
姜甜甜也緊隨其后,進了船艙。
此時楊俊義正坐在駕駛位上,見他們進來,當即笑著打招呼,“陳老師、師娘。”
陳凡從兜里掏出一包喜糖塞給他,隨即擺擺手,“你去后面,跟他們一起走。”
楊俊義臉色頓時僵住,不過陳老師的話,他可不敢不聽,只能捧著喜糖,悻悻地出了船艙,往后面的盧灣2號走去。
等所有人把嫁妝搬上船,又將汽車開上貨倉甲板,兩條船一前一后發出離港信號,緊接著橫渡長江,順著流花河往盧家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