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不可能的,明年還差不多。
陳凡本來就是因為忙完工作,跑來上海跟對象團聚,哪能被人三言兩語的就忽悠離開。
最早最早,也得過完元旦節(jié)再說。
于是接下來幾天,兩人每天都是大眼瞪小眼。
留下來吧,沒事兒做。
離開呢,陳凡不樂意、周亞麗沒辦法,兩人只能就這么干瞪著。
只可惜,內(nèi)地的學校不像美國的學校那么寬松,只需要提供足夠的理由,周亞麗就能申請推遲考試、自由的離開。姜甜甜和姜麗麗卻只能遵守學校規(guī)定,乖乖地在學校上課,并按時參加期末考試。
12月25日,星期二,農(nóng)歷冬月初七,距離期末考試還有大約40天?
這天和前兩天一樣,兩人坐在壁爐旁,一個窩在熊皮里看書,一個手里握著紫砂壺,眼睛半睜半閉地聽收音機。
過了不知道多久,周亞麗打了個哈欠,身體后仰癱倒,有氣無力地說道,“說吧,什么條件,才陪我去深圳?”
陳凡眼睛都不睜開,“原來就說好的,公司歸你管,我就敲敲邊鼓。上次陪你一起去考察,就已經(jīng)是超負荷工作,現(xiàn)在又要陪你去落成剪彩。
那以后生產(chǎn)線落成、產(chǎn)品出貨、裝車……都要我去啊?”
周亞麗翻身坐起來,瞪著眼睛說道,“可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吧?而且到內(nèi)地投資是你的主意,要是在美國的話,……”
陳凡瞟了她一眼,直接打斷她的話,“要是在美國的話,成本增加十倍,你樂意?”
周亞麗深吸一口氣,兩秒后,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一次。”
陳凡喝了口水,閉目養(yǎng)神,沒說話。
周亞麗惡狠狠地盯著他,過了好幾秒,竟然還沒反應(yīng)。
她眉頭開始微微皺起,想著用什么方法逼老弟就范?
其實讓她自己去也沒什么問題,反正她又不是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隨著內(nèi)地的訂單越來越多,萬木春通信公司的隊伍也越來越龐大,別的地方不說,就在上海、距離這里不遠的那棟小洋樓里,就有十幾個工人存在。
隨便抽兩個人陪她跑一趟,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關(guān)鍵是周大小姐不樂意。
明明是兩個人的公司,大家的股份都一樣,憑什么我要屁顛屁顛的四處奔波,而你就可以躲在家里享清福?
看見老弟享福,簡直比自己遭罪還讓人不爽。
她現(xiàn)在大概就是這么個心理。
眼珠轉(zhuǎn)了幾圈,還真讓周亞麗想到個辦法。
她先干咳一聲,見陳凡還沒反應(yīng),當即慢悠悠地說道,“哎喲,前天跟麗麗聊天的時候,聽她說,某個人想等以后時機成熟,給她開一家服裝公司,是有這回事吧?”
陳凡瞟了她一眼,伸手給收音機換了個臺,輕悠悠地說道,“這事兒不勞您費心,回頭把她的設(shè)計圖給到盧家灣服裝廠,走你爹的渠道,分分鐘變外銷品,一點難度都沒有。”
周亞麗瞪大眼睛,“可是盧家灣的產(chǎn)量有限啊,換成咱們的千帆服裝廠就不同了,……”
陳凡趕緊舉起手,不解地看著她,“等等,什么時候有了個千帆服裝廠?”
周亞麗指了指某個方向,滿臉無辜地說道,“現(xiàn)在啊。之前你不是說了嗎,電器、服裝、鞋子這些行業(yè)都可以投,我就是讓葉語風他們這么安排的啊。”
說完嘆了口氣,“你看看你,連自己公司的產(chǎn)業(yè)都不清楚,拉你一起去你還不樂意??峙履氵€不知道吧,我還打算在那邊建一個造紙廠,知道原因嗎?”
見陳凡木然搖頭,周亞麗嘿嘿一笑,說道,“原因很簡單,你不是讓甜甜在合適的時候辦一家雜志社嗎,內(nèi)地幾乎所有單位都是計劃生產(chǎn),你辦雜志社,印刷要不要?紙要不要?我先辦一家造紙廠,再辦一家印刷廠,什么問題都給你解決了。
老弟,你說,我們是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陳凡眨眨眼,他之前確實沒考慮過印刷用紙的問題,……只不過因為這個就辦一家造紙廠?
再想想從芝加哥期貨市場上撿回來的四億美元,他忽然有些理解了周亞麗的囂張。
沒有就辦個廠嘛,不就是錢嗎,砸嘛。
他嘆著氣翻身坐起來,將紫砂壺放到一旁,輕聲說道,“過完元旦就陪你去深圳,不過在那邊只待一天,完事以后我就要去京城,你自己想想,是跟我走,還是怎么安排?”
之前的拒絕,不過是故意逗她而已,都找上門來了,不去是不可能滴。
周亞麗也聽出他這話是認真的,當即眉頭微皺,想了想說道,“那我還是跟著你走吧,你沒來這幾天,我也是悶在家里,好無聊的?!?/p>
陳凡站起身,看著她微微一笑,“正好,去京城以后,我會請劉道長幫忙策劃祭祖的事,你也能幫得上忙?!?/p>
周亞麗臉色微僵,所以我又給自己找事兒了是嗎?
陳凡揮揮手,拿起外套披上,就往外走去,“我出去有點事兒,待會兒直接去接了甜甜回來?!?/p>
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出了門外。
周亞麗看看自己,一身蓬松的家居服,還有棉拖鞋里光著的腳丫子,再想想陳凡穿著的一身休閑服,當即便猜到他是早有預謀,不禁咬緊了牙根。
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
……
陳凡丟下寧肯閑在家里無所事事、也不愿意自己去深圳的周亞麗,開著小面包車去了巴老那里。
此時的巴老正埋頭寫作,對其他事情幾乎不聞不問。
其實也沒什么好問的,各有各的安排,按部就班就行。
當前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寫《隨想錄》,而且時間也不固定,有時間就寫幾句,或者想起來寫什么,就寫在紙上,一般不強求。
陳凡敲門進來,巴老抬頭看了一眼,皺著眉頭繼續(xù)寫字,同時問道,“這時候跑來上海,電影拍完啦?”
最早陳凡就是拿著給巴老,本來是想請他幫忙遞給夏老,但是恰逢夏老閉關(guān)寫作,后來就遞給了上影廠。
結(jié)果上影廠沒敢拍,才有了后來和江影廠合作拍戲的事。
就因為這個,巴老一直都關(guān)注著陳凡的電影。而且除了巴老之外,上影廠、上戲都有不少人等著,看看陳大導演的處女作,能拍出個什么東西來。
當然了,經(jīng)過老政委留飯之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會懷疑陳導演的作品會有問題?!绻髌酚袉栴},那一定不是作品的問題,而是審核人的問題。
什么戰(zhàn)士不能惦記建道觀?
人家本來就是道士出身,惦記著建道觀有什么問題?
剛剛結(jié)束的文代會上,領(lǐng)導還強調(diào)了要解放思想,誰要是糾結(jié)這個不放,那就是他思想還不夠解放。
就因為這個,據(jù)說上影廠的領(lǐng)導都有些后悔了,若是當初直接拿下的改編權(quán),全權(quán)操作這部電影的拍攝,不就能證明他們是解放了思想的么?!
現(xiàn)在倒好,誰都知道他們的思想還不夠解放。
據(jù)說夏老后來還對他們提出了口頭批評,愁得有幾位老同志好幾晚沒睡好覺。
反正不管怎么樣,這部電影,算是在國內(nèi)電影系統(tǒng)里面掛了號了,都等著看陳導的大作。
陳凡反手把房門關(guān)上,進了辦公室,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樣。
先到茶水柜前看了看,嘴角微撇,“不行啊巴老,不說顧景舟的茶壺,最起碼宜興的紫砂得準備兩把吧,這也沒有,呵,就幾個搪瓷缸子?”
巴老提起筆,看了看自己寫的草稿,嘴角微微翹起,“本來是有幾個瓷器杯子滴,但前兩天聽總務(wù)部的小王說你來了上海,我就讓他們都收起來了?!?/p>
說著抬起頭,還指了指柜子里的搪瓷缸子,臉上滿是笑容,“容量大、還結(jié)實耐摔,正好給你用。”
陳凡臉色一垮,忍不住有些痛心疾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哎,這個紅茶不錯,冬天喝紅茶暖身又養(yǎng)胃?!?/p>
巴老一看,眼里閃過幾分心疼,“忘了把茶葉收起來,你也就配喝高沫?!?/p>
陳凡端著泡好茶水的大搪瓷缸子,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好奇地問道,“上海寧也喝高沫?”
眼看是寫不下去了,巴老干脆將草稿收起來,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笑著說道,“怎么不喝?你要知道,大碗茶可不是京城的專利,遙想當年,上海的街頭到處可見賣大碗茶的小攤子。
這些小攤子設(shè)備簡陋,通常只有幾根竹竿、一塊白布,撐起一個小涼棚,涼棚下面擺一張小方桌,周圍散著幾個小板凳,小攤子雖然簡單,但生意興隆。
你別不信,好多人家就靠這樣一個涼茶攤,養(yǎng)活一家老小。”
陳凡吹著滾燙的茶水,沒腦子地連連點頭,“嗯嗯,我信?!?/p>
養(yǎng)活一家老小算什么,人家還有從大碗茶起家,干成集團公司的呢。
不過話說回來,好像安全手底下就有這么一支茶水隊,靠著學校和市府的背書,占據(jù)了學校、市場、交通口等熱門地段,據(jù)說散貨的利潤比賣茶水還高,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做成集團公司?
巴老瞟了他一眼,見他神游物外的樣子,就猜想他沒聽進去,當即說道,“小子,你別不信,就上海這片地方,當年那是南北交融、東西匯聚,南來的北往的、東來的西去的、又或者國內(nèi)的國外的,在這片地方,幾乎都能找得到?!?/p>
陳凡回過神來,先是眨了眨眼睛,等弄明白巴老的意思,立刻連連點頭,“信啊,我是真信,要不然當年上海有東方巴黎、遠東冒險島的稱號呢?!?/p>
巴老現(xiàn)在也不像個文豪,就跟大街上擺龍門陣的小老頭兒似的,臉上滿是吹噓被認可的滿足感,捧著個大茶缸子,嘿嘿笑道,“你小子不是寫了一本書,叫什么《小城人家》么,那個故事的社會背景是云湖吧?”
陳凡點點頭,“嗯嗯,是云湖,家庭背景設(shè)計也是機械廠的工人家庭,寫的是從建國到改革這段時間的故事?!?/p>
巴老輕輕點頭,“以小見大,這是文學的常見手法。不過啊,你這個背景設(shè)計還是小了,……”
他說著指了指窗外,笑道,“你要是把背景放在上海,而且從民國開始寫起,那故事才叫好看呢?!?/p>
陳凡一聽,頓時臉色一垮,“您要寫就自己寫,別想我開新書?!?/p>
巴老見他不上道,臉色也跟著垮下來,“你也不看看我?guī)资畾q的人了,還寫?我怕寫不到結(jié)尾啊?!?/p>
陳凡當即笑道,“那不至于,要我說,也就只有您這種,親自在上海生活過,從民國到建國、從大風浪到改革,這么一路走過來的,寫出來的故事才最有味道。”
巴老瞟了他一眼,嘆著氣搖搖頭,“要說是大風天以前,讓我寫一本這樣的書,我還能有幾分心氣,現(xiàn)在?不行啰?!?/p>
說著還指指自己胸口,打了個手勢,“心氣兒,沒了。”
隨后又拿起自己寫的《隨想錄》草稿,“現(xiàn)在也就只能寫寫這種,一日三省吾身?!?/p>
陳凡看了看草稿,想了想說道,“那您就都寫唄,反省的時候就寫這個,回憶的時候就寫那個,兩個都不耽誤?!?/p>
巴老擺擺手,還想說什么,下一秒忽然反應(yīng)過來,指著他笑罵道,“你小子可真是個鬼靈精,說你呢,扯我身上干什么?”
隨后往后一躺,拿出自己的旱煙就要填煙絲。
陳凡趕緊掏出自己的煙遞過去,“您那個就歇歇吧,抽煙不過肺,也不知道在抽什么東西。真要過過嘴癮,用這個就行了,還簡單。”
他這話當然不是鼓勵抽煙,只不過是巴老抽煙不過肺,幾乎成了眾多好友中的趣談,說他是浪費煙錢,現(xiàn)在不過是玩了個梗而已。
而且巴老晚年將這“假抽煙”也給戒了。
巴老也不在意他拿自己打趣,將自己的旱煙桿放到一旁,拿起煙點燃,看著他說道,“上次聽你說,《小城人家》估計在9、10月份寫完,這都年底了,應(yīng)該要出版了吧?”
陳凡輕輕點頭,“9月份一開學,就交給了老師,老師看完以后,也沒提什么意見,直接丟給了學校出版社。學校出版社又用了兩個月完成校對、排版,現(xiàn)在什么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下個月應(yīng)該能出版。”
這本書是當作業(yè)交的,只能給江南大學出版社出版,連江南作協(xié)都分不到一口湯。
巴老吐出一口煙霧,看著他說道,“你這一年產(chǎn)量可不低,但只有這一本屬于嚴肅文學,等這一本出版以后,下一本呢?打算什么時候?qū)???/p>
陳凡笑著搖搖頭,“您這話有問題啊?!?/p>
巴老眉頭輕挑,“有什么問題?”
陳凡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您看啊,其他作家,有的人三五年寫一本書,有的人十年八年寫一本書,還有的一輩子就寫了一本書,怎么到我這里,就得一本接著一本的寫呢?”
巴老哼哼兩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為什么?當然是因為你能寫啊。好家伙,今年《龍騎士傳說》一口氣出了三部,另外還有一部《圣斗士》,除此之外,還給幾家雜志社供了十幾篇短中篇的稿子。
最后還出了一本正兒八經(jīng)的嚴肅文學《小城人家》。
你這么能寫,當然希望你能多寫一點。
只不過,”
他說著身體前傾,看著陳凡嘆道,“你寫書的時候,能不能多一點心思放在嚴肅文學上,看你這種寫法,我怕你以后只顧著賺錢,忽略了文學本身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