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星期一。
年近七十的楊振龍并沒有和往常一樣,去公園里遛彎兒,而是端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身體挺得筆直,手里把玩著兩顆鐵蛋子,眼睛皮耷下來,靜靜地閉目養神。
整個楊家的其他男女老少、也都在各自房間里等著,三十多口人的三進四合院,竟然鴉雀無聲。
五十年前,楊振龍從永年縣李萬成門下出師之后,便到京城開了一間小武館,得益于楊露禪、楊班候,父子兩代人打出來的“楊無敵”名聲,還有京城大大小小的楊門傳人,以及一身楊門真傳,他倒也輕而易舉地在這片亂戰之地立了足。
隨后坐看風起云涌、城頭變幻大王旗,直至新中國成立才安定下來,如今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
那一年,“中華全國體育總會”成立,嗯,就是后來的國家體育總局。
當時的“體總”成立以后,確定了“武術應服務于人民健康,我黨實施公有制度,禁止私人設館授徒”的原則,他那間小武館也被迫關門,徒子徒孫都各奔東西、各謀生計。
最后就剩這座三進的四合院,作為一大家子人的棲身之地。
三進四合院其實不大,一般占地不過5、600平米,前院和后院都比較狹窄,只有中院有個一百多平米的小院子,還算過得去。
這里也是平時楊家子弟練武的地方。
不過今天都沒出來,所有人都在房間里。
楊晨峰也只能在房間里舒展拳腳,勉強活動開筋骨。
楊從靈坐在書桌前,一手撐著下巴,眼睛一直往垂花門的方向張望。
聽著身后呼呼呼的聲音,她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三哥,你去自己房里練啊,到我房間來干嘛?”
楊晨峰默默練著纏絲勁,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房間被二哥占了,二哥房間被大哥占了,大哥房里有大嫂和大雙小雙,沒法練功。”
楊從靈沉吟兩秒,嘆道,“那還不如讓大哥直接來我房里呢。”
楊晨峰沉默片刻,說道,“他最喜歡你,舍不得。”
如果不是一天不練功就難受,他也舍不得來占小妹的房間。
別看這個院子房間不少,可是楊家人也多,嫁出去的姑姑不算,叔父輩就有四兄弟,再往下就是他們這一批小輩,加起來就有十幾個,占了全家人數的一半。
而小輩中年紀最大的幾個,也已經成了家,又有了更小輩,所以這座四合院里,可以算是四世同堂。
確實很擠。
可惜現在房子是越來越難買,然后楊家人也沒分家,否則他早就想搬出去單過。
他正陷入沉思,楊從靈卻嘟著嘴,說道,“大哥舍不得占我的,你就好意思跑過來,虧爺爺還夸你是家里三代第一人,就算放眼整個京城,你也是數一數二,結果連面皮都不要了,好意思來跟我搶地方。”
聽到這話,楊晨峰不禁仰頭長嘆,“可別說我是什么年輕第一人,實在擔不起。”
楊從靈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扭過身子趴在椅背上,看著他說道,“哎,三哥,這個青蓮觀主,他真的很年輕嗎?”
自從4月份三哥跟著爺爺去了那個朝陽觀,回來后就悶悶不樂,原本有些懈怠的練功,忽然比以前還勤奮。
問他吧,他也不說,只說那個觀主很年輕,他要奮起直追。
楊從靈倒是好奇了,難道還真有比三哥更厲害的天才?
聽到小妹的話,楊晨峰頓時陷入沉默,不再吭聲。
見他還是不說話,楊從靈噘了噘嘴,說道,“哼,每次問你青蓮觀主的事,你都不說話,反正待會兒他就要來了,我自己看!”
楊晨峰:???
對哦,待會兒青蓮觀主就要登門拜訪,反正小妹自己就能看見,這是肯定瞞不住了。
其實這事兒也沒什么好瞞的,主要是“人”不對。
頓了兩秒,他只能嘆了口氣,先運氣收功,隨后對著小妹說道,“好吧,我告訴你。”
楊從靈腦袋一揚,“哼,我不聽。”
楊晨峰沉吟兩秒,“所以,青蓮觀主就是陳凡,你也不聽?”
“別說陳凡,就算是……”
楊從靈猛地轉過頭來,眼睛瞪得老大,“你說是誰?哪個陳凡?”
楊晨峰兩手抄在腹前,呵呵笑道,“就是你想的那個陳凡。”
楊從靈霎時屏住呼吸,瞳孔越來越大,幾秒后,一聲尖叫以驚人的穿透力越過墻壁、窗戶,響徹小院上空。
……
陳凡問了幾個人,準確地將車子停在一座四合院大門旁邊。
推門下車,看了看門牌號,發現沒錯,等姜甜甜、姜麗麗和周亞麗都下車后,便要去敲門。
這時忽然聽到一聲尖叫,頓時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不禁小聲說道,“呵,好足的中氣。”
周亞麗拍拍胸口,緩過氣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楊氏太極拳還要練聲音嗎?”
陳凡想了想,說道,“太極拳練聲的比較少,主要是八極和形意練的比較多,而且練的是‘哼哈’二氣,配合虎豹雷音鍛煉內腑。”
頓了一下,他又笑道,“現在各門各派中互相拜師的也不少,可能是楊家某位姑娘,拜在了八極或形意門下,練的什么秘傳音功呢。
這種事是武林中最大的忌諱之一,帶會兒你們可別問。”
說完擺擺手,上前敲門。
下一秒,陳凡便聽見隔著一扇門的里面傳來衣袂浮動的聲音,倒是腳步聲極輕,如果不是他耳朵好使,一般的好手估計還聽不見。
來人定是高手。
兩三秒后,大門從里面被拉開,一位五十來歲、穿著傳統功夫勁服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
陳凡看了一眼,確定不是上次去過朝陽觀的人,便拱手笑道,“朝陽觀青蓮道人前來拜訪楊振龍前輩,還請通傳。”
那人仔細打量了一眼陳凡,等陳凡說完,立刻換上一副笑臉,拱手說道,“原來是青蓮觀主當面,失敬失敬,家父早已等候多時。”
說完便側身讓開通道,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諸位,里面請。”
隨后上前一步,在前面帶路。
陳凡也不遲疑,邁步便往里走,姜甜甜三人立刻跟在身后。
看到剛才那一幕,她們也不自覺地用上了八卦掌的趟泥步,儼然一副武林人士的做派,陳凡耳朵動了兩下,不禁嘴角直抽抽。
穿過前院的走廊,過了垂花門,剛才那人便快步跑進正房。
陳凡則依然不疾不徐,哪怕聽見左右廂房都有人在,也只當沒有人一般,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此時楊振龍手中的鐵蛋子忽然停住,順手放在旁邊的八仙桌上,然后扶著桌角站起身,穩步往前走去。
剛到門口,長子便跳了上來,輕聲說道,“爹,青蓮觀主到了。”
楊振龍“嗯”了一聲,“我看到了,你去盯著他們點,別出來亂跑,尤其是那些小輩,憑白丟了楊門的面子。”
剛才那一聲,真是嚇掉他半條命,可再經不得折騰。
但是很可惜,他話音剛落,一扇窗戶就被推開,隨后一個扎著兩條麻花辮的腦袋伸了出來。
楊從靈滿臉驚喜地正要說話,接著一雙手便捂著她的嘴巴和腦袋,嗖地一下拉了回去。
下一秒,楊晨峰對著轉頭看來的陳凡咧嘴笑了笑,然后抓著窗戶,嘭地一下關上。
陳凡眨眨眼,有點不明白,這是什么禮節?
不過來不及多想,楊振龍便拱著手走下臺階,哈哈笑道,“青蓮觀主來訪,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陳凡顧不得多想,立刻轉身上前幾步,拱起手說道,“晚輩冒昧拜訪,失禮之處,還望前輩海涵。”
論年紀,這位老前輩比大師父還大,論輩分,人家是楊班候的徒孫,江湖地位杠杠的,如果不是張師父他們之前還有職位在身,在這位面前,恐怕也要低一輩。
哪怕就算他們按同輩論關系,陳凡見了,叫一聲前輩,半點問題都沒有。
見陳凡依然如此客氣,楊振龍也心情大好,紅光滿面地笑道,“哪里哪里。江湖同輩有通好之誼,正該多多交流才是。”
隨后將手一指,“請里面說話。”
陳凡又拱了拱手,“有勞。”
楊振龍一馬當先在前面帶路,幾步便進了正房,隨后又做了個請的手勢,才在主位上落座。
正所謂“尚左尊東”,八仙桌靠正房的墻壁,面向大門方向的左邊,也是東邊,便是主人位。
另一邊自然是主客位。
陳凡在桌子另一邊坐下,姜甜甜三人則依次在旁邊的椅子上落座。
之前開門引路的人也沒退出去,招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婦人上茶之后,他便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
楊振龍簡單介紹了一下,“這是犬子楊仁海。”
五十來歲了還被叫犬子,楊仁海也不禁有些臉紅,趕緊對著陳凡拱拱手,“見過道長。”
陳凡也回了一禮,“見過楊兄。”
以師父他們來論輩分,他跟楊仁海算是平輩,這聲楊兄自然沒有喊錯。
隨后簡單寒暄了幾句,陳凡終于提到了正事,“前輩,這次貿然拜訪,是有一事相求。”
楊振龍眉頭微皺,又迅速放平,哈哈笑道,“難得青蓮觀主開得尊口,若是楊某能做到,自然無不遵從。”
說的倒是挺豪氣,可是下一秒,他便將話風一轉,“恕我直言,觀主你身份不一般,本事不一般,關系更是通天徹地,國府大員、工人農民都有結交,而我們不過是普通家庭,有什么事,是你辦不到,還得找我們幫忙的呢?”
他心里同時在嘀咕著,總不能是你們那個朝陽觀只有大貓小貓兩三只,缺人充門面,想找我們的人過去做道士吧?
昨天他們這些之前去過朝陽觀道賀的人,也互相通報了消息。
最后一核對,所有去過朝陽觀的人,全部都收到了拜帖,無一例外。
他們還特意商量過,這次陳凡大范圍地下拜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有一個猜測是想要重復當年、林遠祥和張玄松他們干過的事,找他們挑戰。
畢竟當年林遠祥他們太惡劣,為了逼他們使出獨門絕技,下手那叫一個狠,揍得不少老朋友鬼哭狼嚎。
要不然楊振龍也不會對他們下狠手,怎么說人家也是部隊里的大干部,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如果不是太過分的話,他一個糟老頭子哪敢踢人家領導的屁股。
但最后也只是踢了幾腳屁股而已,連傷都夠不上。
真要是撕破臉皮,哪怕他自己不在乎這條老命,可還有偌大個楊家呢?
若是陳凡現在重新挑戰,要給他自己的師父們掙回臉面,這個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除了這一個猜測,還有人認為是朝陽觀只有一個觀主能拿得出手,其他小道士,都是在白云觀長大的文道士,念經畫符是把好手,功夫是半點沒有。
而朝陽觀又是京城武林界的新秀,怎么能連幾個會拳腳功夫的道士都拿不出來呢?
所以啊,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陳觀主這次下拜帖,是為了招人?
至于說拍電影選演員,他們是做夢都不會想到。
隔行如隔山,說的不僅僅是技術和常識,同時說的也是消息壁壘。
很多消息,同行業里面已經人盡皆知,但是在行業之外,估計一個聽到消息的人都沒有。
消息的傳播就是這么神奇。
他們這些老一輩的武林中人,家里后來當兵的不少,苦學讀書出來、分到工廠做了干部的也不少,從醫的也有。
畢竟醫武不分家嘛。
甚至連下鄉種地、沒回來的也有。
但就是沒有混文藝系統的。
收不到消息,打死他們都想不到陳凡來拜訪的目的。
此時陳凡見楊振龍是這個態度,心里也不介意。
真當武林人士下拜帖,就是特別有禮貌啊?
那都是表面客氣。
很多拜帖實際上就是戰書,只不過為了雙方顏面著想,以拜帖的方式登門,然后關起門來切磋,輸贏外人都不知道,也不會丟了輸方的臉面。
表明真實意圖之前,人家怎么想都不為過。
看著楊振龍略帶壓迫的目光,陳凡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道,“是這么回事,我要拍一部武打電影,主要故事是我三師父一門、當年破觀下山,殺敵救人的事跡。
如今萬事俱備,但還沒有選好演員,……”
聽到這里,楊振龍已經呆了。
啥?
要把那個瘸道士的事跡拍成電影?
此時楊振龍眼里是滿滿的嫉妒。
為啥我楊門之中,就沒有一個這么貼心的徒弟呢?
這思想一打岔,連陳凡后面說的什么都沒聽清。
等陳凡說完,楊振龍才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你要拍電影?這個我們能幫上什么忙呢?”
旁邊的楊仁海有點想捂臉的沖動,老爹你剛才在想啥?人家跟你說話,結果你聽一半?
聽說青蓮道長功夫出神入化,大有直追師祖之勢,該不會因此生氣,然后翻臉吧?
也不知道我這一百六十斤能不能扛得住?
還好陳凡沒翻臉,甚至連壞臉色都沒有,只是笑了笑,耐心地重復了一遍,“……,就是這樣,想從各家里面,挑一些合適的演員出來。”
這回楊振龍聽清楚了,當即一拍巴掌,說道,“不就是挑幾個功夫俊的去拍電影嗎,小事而已,完全沒問題啊。”
說著起身走到門口,接著一聲大喝,“所有人都給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