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陳凡也給不少人拜了年，有南湖鎮上的，也有云湖市里的。

一直到正月十一，各方面的雜事都處理干凈，才準備啟程去省城。

棉紡廠干部宿舍區，沈雪怡忙忙碌碌，給兩個女兒把要帶走的行李收拾妥當，又給準備了一大包各式年貨。

反正兩個丫頭都住在一起，不用將東西分開，一股腦地裝了一大包。

東西裝好之后，又拉著兩個女兒細細交代。

客廳里面，陳凡陪著姜恒喝茶聊天。

姜恒是個工作狂，對生活方面的事不是很上心，加上老家在蘇州，過來云湖二十多年，那邊斷了聯系，這邊也沒有親戚，所以過年的時候，除了接待陳凡、拜訪地委和省廳的幾位領導之外，連同單位的幾個搭檔都約好互不拜年，只是和工會主席一起，走訪了一些困難戶，送了一些東西過去。

其他時候，便在準備出口方面的事宜。

他坐在沙發上，拿出一迭稿紙，遞給陳凡，說道，“你幫我看看，這些東西適不適合出口。”

說是問陳凡，其實是想通過他去問周正東。

除夕那天，周正東可是答應過他，愿意采購棉紡廠產品的。

陳凡接過去看了看。

棉紡廠的產品類別還不少，從最基本的棉布、棉紗、混紡布，到下屬服裝廠出產的服裝、床上用品、勞保手套等等。

涉及多個品類的十幾種產品，可以應用于服裝、醫療、工業等領域。

這樣的產品顯然沒有多少競爭力，事實也是如此。

在70年代，我國出口的產品，基本以礦產品、農副土特產品為主，兼有少量的工業品和工業設備。

而且出口對象也基本固定，以亞非拉國家為主，像生絲、茶葉、豆餅等農副土特產品在國際市場比較受歡迎。

這些對外出口的產品收益，也是我國主要外匯收入來源。

其實也不是沒有工業出口，比如京城儀表機床廠生產的鐘表機床，當年也出口到過西方國家，只不過這樣的產品太少，而且數量也不多，對經濟和外匯幾乎沒多少影響，更多的還是一種“榮譽感”。

（70年代出口的儀表機床C0608-1型）

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同學都知道，附加值最低的就是礦產、農產品之類的初級品，工業品的附加值相對較高，最高的則是蘊含科技含量、而我們自己又暫時沒有掌握的高級設備，比如萬門程控交換機，以及部分高端醫療器械。

現在姜恒這份資料上的，雖說不是初級農產品，但附加值也相當有限。

陳凡看過之后，便跟姜恒簡單解釋了一遍，隨后說道，“如果用你們現在的產品拿出去出口，價格很難上去。

美國靠近南美，他們完全可以從那邊獲得更加廉價的產品，除非你們肯打價格戰，將價格壓低，否則就算我舅舅肯采購你們的產品，也很難賣出去，因為完全不具備價格優勢。”

姜恒頓時眉頭緊皺，“那怎么辦？”

陳凡想了想，說道，“我們的優勢是什么？廉價的用工成本，還有廉價的初級品，用工成本是不變的，而且只會升高、不會降低，能想辦法的，只有在產品上做文章，提高產品的附加值。”

姜恒眼里滿是沉思，“提高附加值？”

過了幾秒，他轉頭看向陳凡，說道，“如果我們跟盧家灣服裝廠合作，一起生產羽絨服，向美國出口，行不行得通？”

陳凡笑了笑，說道，“當然行得通，只需要轉變一下合作方式就行。現在是盧家灣直接向你們采購羽絨服面料，你只要跟楊書記談一下，用面料入股的方式，不收現金，而是在成品羽絨服里面占據一定的份額，這樣出口的羽絨服產生的外匯收益，就有你們的一份。”

就在姜恒臉色放松的時候，陳凡又繼續說道，“但是這樣的合作，到底算誰的成績？您的目的是只要外匯，還是將棉紡廠轉型成為出口企業？這里面的區別，我想您應該清楚。”

姜恒眉頭又是一皺，“那你的意思是？”

陳凡笑道，“其實上次我舅舅在這里的時候，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他們在美國注冊一家公司，并申報外觀專利，然后向盧家灣定制包括羽絨服在內的服裝產品，采購到美國去銷售。

成品服裝具有唯一性，這樣就可以排除南美農產品的競爭干擾，如果服裝能暢銷的話，還能做成一個長期穩定的項目。

既然盧家灣服裝廠可以，那么棉紡廠自然也可以。”

他說著拿起那份資料，說道，“盧家灣做服裝，棉紡廠沒必要跟自己人搶生意，像床上用品，就是盧家灣做不到的。

完全可以讓老舅幫忙采購一批美國市面上受歡迎的床品回來，你們照著他們的款式做，只需要改一下圖案就行。

如果你們能設計出漂亮的床品圖案，請我老舅他們代為注冊專利，就可以順理成章銷往美國。

像這樣的產品，從設計到生產，全都是你們棉紡廠獨立完成，任誰也搶不走這份成績，您覺得呢？”

姜恒先是輕輕點頭，隨后又眉頭輕皺，看著他手里的資料，感覺自己的心血有點浪費，“只有床品嗎？”

他之所以在除夕那天，主動向周正東詢問合作機會，實際上是心底有些不甘心。

同樣是云湖的重點企業單位，看看隔壁的機械廠，自從搭上了自家女婿，那是一個月一個變化，一年下來，直接一分為三，還是三家都得了天大的好處，只要管理者不腦袋發暈，把握好當前的幾個產品，幾乎肉眼可見，肯定能有一番不一樣的天地。

再看看棉紡廠，自己還是陳凡的預備老丈人呢，除了新增一條羽絨服生產線，然后搭了趟順風車，爭取到向機械廠采購工業縫紉機的機會。……好吧，連工業縫紉機都是陳凡請機械廠做出來的，真的是越想越氣。

這廠跟廠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正好那天碰上周正東回來，他是想了又想，終于鼓起勇氣，希望能抓住這次機會。

為此他連過年都沒怎么過，一連忙碌好些天，總算整理出一份出口產品資料，還做了詳細的講解說明，沒想到，都沒到周正東手里呢，就被陳凡否定了大半。

不過他也理解，就像陳凡剛才說的那樣，如果自己的產品沒有競爭力，高價賣給了周正東，結果競爭不過人家南美的產品，把貨砸在手里，那他也沒臉見陳凡啊。

好歹也是自家女婿，而且還是幫自己脫困的，哪能這么坑？！

他現在的想法就是，首先不能損害陳凡和他舅舅的利益，在這個基礎之上，盡量為單位爭取一些好處，能夠做出一番成績來。

總不能女婿幫了別人，然后連自己都不幫吧，那說出去多難看？他也是要面子的。

只是結果出來了，可以做，卻只有一個床品，他有些不甘心吶。

看見姜恒的樣子，陳凡自然理解他的想法，不由得笑道，“姜叔，我明白您的意思，不過，您的想法，可能跟市場情況有些出入。”

姜恒聞言不禁微微一愣，睜大眼睛看著他，“怎么說？”

陳凡笑道，“您覺得只有一個床品，可能品種有點少，這樣的話，采購量也不會很大，最后雖然成功出口創匯，但是成績太小，不好看，對不對？”

姜恒奇怪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嗎？”

陳凡笑了笑，說道，“我給您舉個例子。我的幾部，在小本子印刷發行，這個事您是知道的。”

姜恒點點頭，“不僅你的，我聽說你們協會還推了其他幾位作家，他們的作品也成功在小本子發行。”

陳凡笑道，“對。那么您知道嗎，他們幾個人的作品全部加起來，還沒有我隨便一部的銷量多。”

聽到這話，姜恒眼里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把一個品類做好了的話，比幾個普通品類要強得多？”

陳凡點點頭，正色說道，“其實，在小本、在歐洲，有很多企業只做一個品類的產品，他們長期專注一類，比如只做手套，或者只做一把鉗子，但是由于專注一個產品，所以質量很高，自然很受市場歡迎。

哪怕他們產品的價格比其他市場上的同類產品要高得多，老百姓也更愿意買他們的產品。

同理，如果云湖棉紡廠能夠專注于床品，能夠設計制造出讓歐美消費者喜歡的產品，那么你們不僅能在歐美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可以源源不斷地出口創匯，還能讓代理你們產品的友商，也就是我老舅，賺到很多很多錢。

那個時候，恐怕不是你們需要我老舅的銷售渠道，而是我老舅離不開你們，甚至除了他之外，還會有其他國際貿易商主動找上門來，希望能采購你們的產品。”

姜恒頓時恍然，看著他說道，“所以品類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產品質量，既要好看，還要好用！”

他可不認為自家女婿會騙自己，自然是言聽計從。

何況雖然他是搞技術出身，國內也是計劃經濟，對純粹的市場沒什么研究，但他也是一名消費者，最基本的消費者心理還是懂的。

誰不想買既漂亮、又好用的東西？要是價格還便宜，那簡直就是爆品，只要一掛上柜臺，分分鐘搶斷貨！

若是云湖棉紡廠能有一款這樣的產品，還擔心做不出成績嗎？

想到這里，當即興奮起來，對著陳凡問道，“那你教教我，這樣的產品，要怎么樣才能做出來？”

陳凡正色說道，“其實一點也不難，首先要端正心態。李先生在詩詞中寫過，‘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也說過‘要在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

所以，咱們不用把歐美市場想象得那么困難，覺得很難打進去，而是要放平心態，把目光放到產品上來，只要能做出好產品，敵人就是紙老虎，全都不堪一擊。

而怎么做出好產品呢？這個就要在戰術上重視他們。

這就和打仗一樣，歐美的市場上現在都有哪些床品受歡迎，銷量最好的是哪些、具體的款式有哪些？

而這些產品的生產商，就是我們的敵人，我們要摸清楚他們的產品情況，避開他們的外觀專利，設計一批跟他們類似的，然后結合當前產品的特點，看看能不能做出改進，從款式和圖案上，做出我們自己的創新。

我們一手拿著模仿他們的產品的、一手拿著我們自己設計的東西，讓消費者去做選擇。”

陳凡最后打了個手勢，緊握住拳頭，說道，“別人用一支槍打仗，我們用兩支，將模仿的成熟產品作為基本保障，用創新的東西作為秘密武器。我就不信，還攻克不了歐美市場，在歐美打出我們云湖牌床品的名氣來。”

“云湖牌床品？”

聽到這句話，姜恒內心不禁心潮澎湃。

若是真有這一天，也不枉費他在棉紡廠拼搏這么多年。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對著陳凡說道，“你說的這些，恐怕都要拜托你舅舅去做吧？”

陳凡搖搖頭，“他只能幫你們在美國采購一批樣品寄過來，其他的產品研究、創新設計，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姜恒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畢竟單靠我們自己，也不容易買到國外的產品。”

他雙手緊握，心里滿是豪情壯志，“你說的對，這就是一場戰爭，你要說別的，我不一定懂，但要說打仗，有李先生的諄諄教導，我們誰都不怕！

專注于一個品類，這就是兵貴精不貴多，任他十路來、我只一路去！”

陳凡聽著眼角直抽抽，說讓你搞創新、搶市場你就迷糊，說打仗就這么興奮，要不要委婉一點？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沈雪怡才拎著兩只大包，從樓上下來，后面跟著的兩姐妹，也一人一只大箱子。

下了樓梯，姜麗麗蹭蹭跑到陳凡面前，笑道，“小凡，我們準備好了。”

陳凡站起來，看著她們笑了笑，轉身說道，“姜叔、沈姨，那我們就先出發。”

沈雪怡臉色有些不舍，“路上小心點，到了上海，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都要小心，……”

沒等她說完，姜恒便擺擺手，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你看看你，這不是有小凡在嗎，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沈雪怡瞪了他一眼，心里想著，有小凡在確實很放心，可是另一方面，又著實讓人放不下心誒。

不過看看這三個孩子，都是懂事的好孩子，應該不會鬧出什么大事……吧？

在兩人的目送下，陳凡三人將行李搬上車，隨后開著車，緩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