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盧四爺家坐了一個多小時，沒有留下來吃飯，上午十點左右，陳凡便帶著周亞麗告辭。

盧四爺也沒作挽留。

他早與陳凡達成默契，兩人之間完全不用客套，若是陳凡要留下來吃飯，肯定會自己動手去做，既然沒有，就說明不會留下來吃。

地上冰雪路滑，兩人出了門就翻身上馬，不一會兒到了大隊部。

和往常一樣，不是農忙時節，幾位大隊領導都在隊部里面值班。

陳凡的到來，讓這里迅速熱鬧起來。

有周亞麗在，就得簡單寒暄幾句，等張翠娥從屋后的廣播站跑過來，陳凡便將周亞麗交給她，讓她帶著在村里游覽，自己則留在辦公室，和幾位領導說話。

陳凡自己倒了杯熱茶，拿出旱煙桿，捏了團煙絲點上，一屁股坐在靠邊的條椅上，左右看了看，好奇地問道，“三虎哥去哪里啦？這兩天都沒看見他人。”

若是以前，只要張文良有空，知道陳凡回來之后，肯定會第一時間去找他喝酒。

可昨天下午回來沒見著人，今天早上也沒看見，那就有些奇怪了。

聽到陳凡的問話，楊書記、張隊長、葉副隊長都一起轉頭，將目光投向肖烈文。

肖烈文打了個哈哈，抽了口煙，笑著說道，“你上次離開后沒幾天，他和大隊直屬民兵班的人一起，就被縣武裝部征調走，到今天還沒回來。”

陳凡一聽，不禁直了眼睛。

自己離開是11月底，今天已經是1月23日，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什么事要征調他們這么久？

而且，他們雖說是民兵，可也只是民兵而已，征調他們能有什么用呢？

陳凡正準備問，肖烈文便正色說道，“現在他們的行蹤屬于秘密，具體人在哪里，做什么，包括我在內，都不知道，執行任務時間也不清楚。

我知道你林師父他們肯定能打聽到，但是你千萬別去打聽，這是紀律，明白沒有？”

陳凡眉頭微皺，看著他眨了眨眼。

看著肖烈文認真的表情，再看看旁邊幾位領導臉上的尬笑，心里浮現幾分明悟。

不知道在哪里、也不清楚什么時候執行完任務返回，這是有可能的。

可要是說連他們去做什么都不知道，陳凡表示不信。

民兵就是民兵，事實上是國防體系中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一般絕對不會首先征調民兵上場。

可現在張文良他們不僅被征調了，還是去執行秘密任務。

若是肖烈文他們一點內情都不知道，豈能輕易放人？

而且之后還不聞不問，甚至不許自己去打聽？！

想想他們的特殊之處，再想想現在這個時間節點，陳凡敢打賭，現在他們極有可能在某片森林里面，和一群特戰專家一起，研究、或者說被研究叢林作戰。

陳凡想到這里，忍不住咂咂嘴，抬起頭抽了口煙。

愁啊。

連張文良一起，大隊部的直屬民兵班總共有11個人，這11個人不是固定的，而是從全大隊民兵連兩百多人里面、選出來的最強者，理所當然，也是掌握戰術最好的人。

這些人能平安回來最好，若是到過完正月十五還沒回來，那說不得，自己得去那邊走一趟。

畢竟追溯源頭，這事兒還是他自己惹下來的，沒有他跟張文良比武，就不會引起張文良對叢林戰術的興趣，自然也不會有后面的事。

肖烈文可不知道陳凡心里那么多想法，而且已經猜到張文良他們執行的任務。

他反倒興致還不錯，臉上帶著幾分驕傲，說道，“你也不要太擔心，現在四方承平，就算真有什么任務，也輪不到他們出馬。

他們被征調走，多半還是有些輔助任務要執行，只是敲敲邊鼓，不會有什么危險。”

陳凡沉吟兩秒，問道，“除了三虎哥他們，縣里還征調其他人了嗎？”

肖烈文瞟了他一眼，“剛說過不要問，這么快就忘了？”

陳凡嘴角微抽，得，他現在愈發肯定心里的猜測。

不過這事兒沒法跟他們說，難道說自己能確定馬上要開干了，他們有可能上一線，讓人趕緊把他們送回來，否則有生命危險？

就沒這個道理！

更別說在老一輩的眼里，為國捐軀那是天大的榮耀，有罪減三等、無罪享供奉，有罪無罪都能進族譜，單列一頁的那種！

沒見楊書記和張隊長雖然臉色有些不自然，眼里還有幾分藏不住的擔心，可半點后悔、不舍的意思都沒有。

也就是他們老了，又沒有張文良幾人的本事，否則召他們過去，絕對不帶一點猶豫。

問也不讓問，說也不能說。

陳凡只能幽幽嘆了口氣，轉而看向楊書記，問道，“書記，興秀嫂子的預產期好像是年前吧，生了沒有？”

一聽這話，楊書記頓時樂開了花，咧著嘴哈哈笑道，“生了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

張隊長也笑著連連點頭，“正在家里坐月子呢，三虎子也算后繼有人了。”

那還不錯。

陳凡笑著便站起來，說道，“那我過去看看。”

肖烈文擺擺手，“去吧去吧，不過別待太久，他們家里就三虎老娘在，看看就回來。”

陳凡點點頭，“知道了。”

隨即轉身走了出去。

張文良的新家距離這里不遠，也是5隊的范圍，在挨著老村的隔壁，墊起來一條長土堆，作為5隊新的宅基地。

陳凡一路走過去，看見一排整齊排列的兩層紅磚小樓，第一戶就是張文良家。

敲門進去，跟張文良的母親打了聲招呼，隨即進了房間去看小寶寶。

房間里燒著帶有煙囪的壁爐，在窗戶上開個口，將廢氣排到屋外，和陳凡家里用的幾乎一模一樣。

屋子里暖洋洋的，楊興秀坐在床上，旁邊小寶寶睡得正香，看見陳凡進來，主動將孩子抱起來遞過去。

陳凡抱著看了看，很可愛的小豆丁，幸虧周亞麗沒來，要不然多半又會抱著舍不得撒手。

抱了一會兒，他將寶寶放到楊興秀身邊，隨后掏出一塊帶有鈴鐺的黃金長命鎖，塞到小寶寶的襁褓里。

楊興秀也沒客套拒絕，笑著替小寶寶道了聲謝，說是等張文良回來，再請他吃飯。

逗留了不到十分鐘，陳凡便告辭離開。

回到大隊部，聊了一下楊興秀和孩子的情況，話題便轉回到正事上來。

楊書記敲敲煙桿，將煙鍋里的煙灰磕干凈，換了一支葉子煙點上，對著陳凡說道，“今年（農歷）收益不錯，比去年強了不少。不過投入也大，所以這一年你的分紅，跟上次差不多。

等明年工廠投產、看見了效益，明年的分紅肯定還能漲不少。”

陳凡咬著煙嘴，也沒在意這一萬多塊錢，而是問道，“小隊里面呢？”

張隊長笑了笑，說道，“各個小隊情況相差不大，一個滿工分的壯勞力，能拿4千多，比去年又強了不少。”

陳凡眉頭微皺，“可是對比大隊部，還是有不小的差距啊。”

楊書記點點頭，“這個確實是個問題。分產到組以后，生產隊都是以小隊為核算單位，但大隊部的工分收入，還是建立在小隊生產的基礎之上，所以工分價值相差不大。但自從大隊部自己搞了幾個副業單位，這一下子就把差距拉開了。”

他抬頭看向陳凡，眉頭微微皺起，“也就是這兩年各個小隊的收益都還不錯，而且小隊也是靠著大隊，才能有這么好的效益，這村里村外，說閑話的人還不算多。”

陳凡眉頭輕挑，吐出一口煙霧，“不算多，那就是有咯。”

四人幾乎同時點了點頭，葉樹寶哈出一口長氣，正色說道，“雖然說是以小隊為單位獨立核算、自負盈虧，賺多賺少都怪不了誰，但實際上，肯定還是有落差的。”

肖烈文敲敲煙桿，嘆著氣說道，“其實啊，除了糧食這一塊，必須要各個小隊嚴格完成任務之外，其他的三提五統，基本上都是由大隊部從收益里面支出、獨立承擔了，這也是大多數社員對分紅沒什么意見的原因之一。”

葉樹寶接著他的話說道，“另一個原因，就是目前各個副業都還處于投入階段，包括最早的禽畜養殖，也因為食品廠的建設，能看見后期會有更大的效益。

這兩個原因，基本上能把局面再穩定一兩年。

可是等一兩年后，各個副業都開始產出效益，到時候那么多的錢要怎么分，就是個大問題了。”

他左右看了看，再看向陳凡，“若是還像現在這樣，大隊部幾個人都能拿比普通社員多一兩倍的分紅，肯定是不合適的。”

陳凡深吸一口氣，緊緊皺起眉頭。

抽了幾口煙之后，他抬起頭看了看幾人，忽然問道，“嚴格說來，人民公社是三級所有制度，大隊只在中間協調。下面的小隊有問題，那上面的公社有沒有問題？”

聽到這話，楊書記立刻打了個哈哈，笑道，“今年我們上繳的提留，幾乎是其他四個生產大隊的總和，你說他們有沒有問題！”

陳凡咂咂嘴，哈出一口長氣，笑道，“看來公社也盯上了盧家灣這塊肥肉啊。”

張隊長擺擺手，說道，“也不能完全這么說，一方面，南湖公社長期以來就不算貧困公社，還是有些底子的，沒到‘盯著肥肉’那個程度。

另一方面，咱們盧家灣自己發展，也沒忘了兄弟單位，甘家村、紅星、勝利、白浪湖四個大隊，今年的效益也很不錯，幾乎與我們去年的收入持平，他們對公社的貢獻也不少。

而且我們不是跟公社一起，搞了個盧家灣工業園嗎，等這個工業園建成，肯定少不了要貢獻一大筆稅收，公社照樣能拿好處。

所以來自公社方面的壓力，反倒算不得什么，主要還是要好好想想，怎么把內部平衡好。”

陳凡看了看四位領導，想了想，說道，“其實呢，更好的分配方式，不是沒有，只不過如果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著蛋。”

楊書記吐出一口煙霧，看著他說道，“那有沒有不那么扯蛋的？”

肖烈文也點點頭，“哪怕效果差一點也行。”

陳凡笑了笑，“有，而且很簡單。”

看了一圈眾人，他繼續說道，“華西村都知道吧，照抄他們的就行。”

聽到這話，四人頓時精神大振，一起看向他。

肖烈文更是趕緊說道，“快說說，華西村是什么樣子的？”

如今華西村早已名傳全國，也沒聽說他們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若是借鑒華西村的分配方式，無論是上面、還是下面，應該都說不出什么挑刺的話來。

想到這里，四人眼里的希冀又濃郁了幾分。

陳凡換了一鍋煙絲，點燃后說道，“我先說說我們現在的。盧家灣雖然這兩年發展副業，賺了不少錢，但是分配模式上，和絕大部分的普通生產隊沒什么區別。

糧食方面，根據收成按比例分配口糧，剩下的去交公糧、購糧等等，再有剩余，就歸入大隊倉庫，作為全大隊的調節糧庫，以備不時之需。

或者余糧計入小隊年收益額，在分紅時，一并作為物資分發下去。

在生產收益上，則是以小隊為核算單位，嚴格按照工分的多寡進行分配。”

他看了一圈眾人，“是這個樣子吧？”

四人一起點頭，“是。”

頓了兩秒，肖烈文好奇地問道，“難道華西村不是這樣的？”

陳凡點點頭，繼續說道，“華西村的分配方式，與普通生產隊有所區別，他們采用的是工分加福利的模式，另外還有一項隱形的投資類別。”

不等他們發問，陳凡就解釋道，“工分好理解，和大家都一樣，沒什么區別。具體在于他們每年會拿出整體收益的幾成出來進行分配，這個數字可以人為調節，想多發就多算點、少發就少算。

至于福利，……”

說到這里，他扭頭看向楊書記，笑道，“就比如說，去年春節時，各家各戶都在建房子，咱們建房，是各家自己承擔，而華西村建房，是從公賬上拿出錢來，統一安排。”

聽到這話，楊書記四人都明白了福利這一項是什么意思。

建房、修路、建水塔、水電站，這些都是福利啊，以后還可以建養老院、幼兒園、擴建學校，……這么多東西，最后受益的還不是每一個社員！

如此一來，絕大部分人應該都不會有意見，同時又減少了分紅金額，不會太過顯眼。這倒也是個好辦法。

陳凡繼續說道，“剛才說了，還有一項是隱形的投資類別。”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看著楊書記笑道，“楊叔，若是建設食品廠，我拿配方出來、并指導工人技術，這一項，您怎么算？”

楊書記眨眨眼，“算你多一個工分？”

陳凡笑了笑，沒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轉而說道，“在華西村，他們會把這一項折算成投資，也就是占一分股，算收益的時候，會先給一分股息分紅，剩下的，才會作為收益標準，按比例提出工分分紅的額度。

這種隱形投資，可以是技術，也可以是管理，還可以是……”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還抬手比了個手勢，“錢。”

聽到這話，楊書記幾人倒抽一口涼氣，不禁左右張望、面面相覷。

過了幾秒，肖烈文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陳凡點點頭，輕聲說道，“當然，做主的依然是公家，就算投了錢，也只占很小的份額，也沒有任何話語權。”

他說著攤了攤手，“甚至還沒有到當年公私合營的程度。”

肖烈文呼出一口長氣，輕輕點了點頭，“明白了。”

他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可他們膽子也夠大的。”

陳凡笑笑沒說話。

他說的這些，都不是現在能公開查到的信息，而是后來有人專門研究華西村模式，總結出來的東西。

再過兩年，或者說，從現在這個時間點已經開始，華西村就是利用這套捆綁模式，將發出去的分紅又收回來很大一部分，作為投資資本，把所有人綁在同一艘船上，才迅速發展出那么多的附屬公司。

這套東西有利有弊，這個暫且不談。不過不管怎么說，陳凡敢篤定楊書記他們不會采用這套模式，更不會去查證，所以他說起來也毫無顧忌。

之所以現在說出來，不過是為了丟下一個引子，為以后的繼續改變做準備。

果不其然，思考了片刻后，幾位領導又簡單商量了一下，楊書記便有了決定。

他抽了口煙，輕聲笑道，“把更多的錢投入到生產、還有社員的福利建設中去，這是一個好的思路，華西村的分配模式確實值得借鑒。

不過那個隱形投資可以緩一緩。”

說到這個，他還跟陳凡開了個玩笑，“可不是舍不得給你開技術股啊，說起來這些副業公司都是你一手指導建立起來的，要不一個副業算你一個工？”

陳凡哼哼兩聲，笑道，“我可不敢拿這么多分紅。保留一個獸醫的統籌工，就已經夠顯眼的，再多給工分，我怕被人在背后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