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下方,所有人都聚精會神觀看陳凡的表演。
只是一個前奏,賀老便不自覺地點頭,“曲子的節奏很歡快,符合這首歌的主題。”
一段簡短的前奏過后,陳凡便切入節奏開口歌唱。
相比后世各種演唱技巧,這年頭的演唱腔調相對比較單一,但是單一并不意味著單調。
氣息悠長、吐字鏗鏘、語調堅定有力、收氣吐氣要求干凈利落,都是歌唱家的基本要求,和后世的流行唱法完全不同。
陳凡氣走丹田、頭腔共鳴,干凈有力的聲音噴薄而出,給人一種斗志昂揚、青春活潑的感覺。
哪怕在座的不少都是音樂家,也聽得不禁精神一震,目光更加集中。
至于那種閉目沉醉享受音樂的情況,在這里完全不存在,哪怕有人想沉醉其中,陳凡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也會將他喚醒。
隨著一連重復三遍的“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歌聲和琴聲同時落下。
緊接著洶涌而起的,是現場格外熱烈的掌聲。
陳凡站起身,一手扶著鋼琴,微微鞠躬謝幕,隨后便轉身退場。
來到后臺,在這里候場的表演藝術家們紛紛送上熱烈的掌聲。
陳凡連連微微鞠躬表示感謝,又笑著揮手打了一圈招呼,便準備回自己的座位。
這時一位工作人員走過來,小聲說道,“陳副主席,巴老請您過去一趟。”
陳凡愣了愣,現在還在演出呢,可以竄位置嗎?
下一秒便回過神來,別說這種內部聯歡活動,人家央臺的頭兩屆直播春晚上,舞臺下的觀眾還不是一樣四處亂竄,嗑瓜子的、聊天的、喝酒的一樣不少,都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點拘束感都沒有。
現在不過換個位置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便輕輕點了點頭,“好的。”
不用工作人員帶路,趕在下一組節目正在做準備,他彎著腰小跑到巴老那一桌。
原本桌上的幾位老先生都在,就是在巴老和賀老之間加了個座位。
他拉開椅子坐下,還沒等向各位老先生問好,賀老就說道,“你加入江南音協沒有?”
陳凡“呃”了一聲,笑著輕輕搖頭,“還沒有。”
賀老眉頭微皺,“你的鋼琴水平很高,我聽得出達到了演奏級,不比交響樂團的幾位鋼琴家差。至于唱功,雖然這首歌顯不出難度,但是從你的吐字和氣息轉圜可以看得出來,歌唱水平放眼全國也沒幾個人比你更厲害,這樣的水平,不入音協可惜了。”
陳凡抿嘴微笑,趕緊說道,“沒有沒有,我還需要努力。而且音樂不是我的主業,所以沒有加入協會的想法。”
賀老看著他,眼里浮現幾分贊賞,“從你的歌里,可以看出年輕人的熱情奔放、張揚自信,歌詞寫得很好,很契合時代,也符合你自己的身份、年齡。
曲子也很優秀,你應該是聽過國外的一些歌曲,里面的節奏有一點拉丁美洲那種富有激情的音樂特點。卻沒想到,本人倒是謙虛謹慎得很。”
聽到這話,陳凡不由得暗暗佩服。
這首曲子確實是谷建芬借鑒了一點拉丁美洲的音樂元素創作而成,那還是78年的時候,她隨團去拉丁美洲交流訪問,采風得來的。
當時她受到啟發,就想將這種音樂元素融入進來,直到在《詞刊》雜志第三期上、看見張玫同發表的一首詩,《八十年代的新一輩》,頓時靈感爆發,創作出了這首曲子。
在這個信息不便的時代,賀老還能了解到國外的音樂,確實很難得。
本來陳凡沒想過直接照搬,可是歌曲跟不一樣,知道一個劇情梗概,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寫,換背景、換角色,都不在話下。
而一首歌就那么幾句詞、幾段曲子,哪怕陳凡的文學和音樂造詣都不算低,可想要寫出同等質量的詩句和樂曲,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何況還要符合當下的時代精神。
他也想過另外創作一首歌唱祖國、民族的歌,但最后還是選了更符合自己年紀的、歌唱年輕人的歌曲。
在當下的社會背景下,再沒有一首歌比這首《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更合適的。與其創作一首似是而非的“新歌”,還不如就用原作,最后便呈現出今天這個舞臺。
思緒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看著賀老,咧嘴笑了笑,但沒等開口說話,旁邊的巴老便打了個哈哈,
“你身體不好,常年在家里調養,信息不靈通。但凡你多出來走走,和老朋友們聊一聊,就會知道這小子的本性。”
陳凡臉色一僵,無奈地看著他,這是要拆臺的節奏?
賀老則是眼睛一亮,看了看他,隨即轉頭看向巴老,好奇地問道,“莫非我看錯了?”
巴老可不管陳凡哀怨的眼神,呵呵笑道,“倒也不能說錯,只是不全面。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也是這么謙遜有禮,結果熟悉以后,就開始跳脫了。
當天拿了我一支在北方戰場上繳獲的鋼筆,第三回到我家,又順走了一把顧景舟的紫砂壺,后來他每次去我家,我都得把書房鎖上,要不然就會丟幾幅字畫。”
桌上幾位老先生一聽,不禁樂不可支,哈哈笑著鼓掌。
舞臺上正在表演相聲的兩位演員一看,頓時更加起勁,口齒又伶俐了三分。
陳凡嘴角微抽,當庭提起反駁,“那您還每次都讓我寫字呢,自己要不算,還在單位上傳播,讓大家都知道,結果每次作協有會議,我都寫得手酸。”
夏老早就將筆記本放到一旁,看著賀老笑道,“小陳同志還是很不錯的,雖說半點虧也不肯吃,可也不輕易占人便宜,最起碼到今天還沒坑過我。”
陳凡很無奈地保持微笑,您這是替我解釋呢、還是落井下石呢?
夏老調笑了一句,轉過頭看著他,說道,“我要了你三部的改編權,已經有兩部拍成電影,完成了后期制作的只有一部,再過幾天就要上映了,具體時間是1月7日,也就是星期天,到時候你可以去看看。”
陳凡眼睛一亮,“是《擺渡人》?”
夏老輕輕點頭,“對,就是《擺渡人》。”
《擺渡人》是夏老最先下手改編的,就在太湖一帶找的地方拍攝,再經過近半年的后期制作,總算要正式上映。
至于說首映禮什么的,這年頭自然沒有。不僅沒有,陳凡想要去電影院看自己的作品,還要自己去買票。
沒辦法,越是往上,規矩就越嚴。
說個現實點的,售票員、檢票員的鄰居都可以不要票隨便進,但是領導想進去,除非有電影院的領導帶著,否則還真進不去,哪怕這個領導拿著工作證也不行。
所以這時候陳凡已經想著,要去哪個電影院買票了。
可惜這年頭的電影拷貝嚴重不足,各省發行公司都是按照城市輪流排片,等拷貝輪到云湖,估計要到夏天,否則憑陳凡這張臉,在云湖哪還用得著買票,直接進就行。
說了這個“小道消息”,夏老又看賀老,笑著說道,“你現在的心情,就和我當時的心情一樣,只怪陳凡不是上海人,否則他現在肯定已經加入了我們戲劇家協會,以后找他買改編權,說不定還能便宜些。”
賀老剛仰頭失笑,隔壁桌的一位老同志便轉過身來,哼哼兩聲說道,“那我們篆刻書法研究會,肯定會搶在你們前面。”
這話一出,又是笑聲一片。
今天聯歡會的內容很豐富,歌曲獨唱、大合唱、樂隊表演、單人樂器表演、相聲、雜技、彈評……等等等等,幾位書法家和畫家也上場潑墨,創作了幾幅作品。
若是按照巴老以前的習慣,這個時候多半會讓陳凡也上去露一手。
不過今天有一首潮氣蓬勃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便已經夠了,正所謂不能竭澤而漁,這個機會還是留待下次。
陳凡便僥幸逃過一劫。
節目雖然不少,但是等到聯歡會結束,時間還不是很晚。
這是因為在場的很多老同志,身體都不太好,比如賀老、比如于伶,都遭受過不少磨難,兩年前才得以出來調養,能坐著看完一臺聯歡會,就已經很不容易。
所以會議一結束,首先安排車將他們送回家。
陳凡也得了個任務,載著作協的幾位老同志,包括巴老和住得不遠的夏老,送他們回去。
忙完之后,才趕緊去接人。
……
先去紡大接上姜麗麗,陳凡準備先送她回家,再去接姜甜甜。
打著方向盤將車子調頭,陳凡看看她,問道,“什么時候結束的?”
姜麗麗雙手捧著自己的臉蛋,笑道,“剛結束沒多久,你就來了,一點也沒耽誤。”
陳凡呵呵笑了兩聲,“那我先送你回去,得趕緊去接你姐,估計她這時候也結束了,可別等太久。”
姜麗麗,“不用回去,我們一起去接,這樣更快。”
陳凡點點頭,“也行。”
等車子開上大路,姜麗麗好奇地看著他,問道,“文藝界聯歡會熱鬧嗎?”
陳凡,“熱鬧啊,都是表演藝術家,節目豐富多彩不說,質量還特別高,……”
一路上說說笑笑,他跟姜麗麗講今天聯歡會上的情況,聽得小姑娘一驚一乍,“呀,這么多的名人啊,連賀綠汀老先生都去了?我特別喜歡他寫的《天涯歌女》,曲調特別好聽,……”
八卦了一陣子名人的消息,姜麗麗又問道,“小凡,你的歌曲大家都喜歡嗎?一定很喜歡吧?”
看看她眼里希冀的光芒,陳凡額頭微微抬起,臉上卻是一副淡然的模樣,“這話說的,怎么說是一定很喜歡呢,那是相當的喜歡,我跟你說,本來我坐作協那一桌的,等我表演結束以后,直接被賀老請到主桌,拉著我是一陣好夸。
什么鋼琴彈得特別好,中央樂團的鋼琴家都不如我,歌唱實力也高人一等,人家上不去的高音我能上,人家下不去的低音我能下,……”
姜麗麗側身看著陳凡,小臉上的表情格外豐富,眼神里是抑制不住的沉醉。
我男人真棒!
直到車子停在復旦大學門前,她還有些意猶未盡。
陳凡往門口看了看,積雪已經沒了本來的顏色,看那一串串雜亂的腳印,便知道元旦晚會已經散場。
他解開保險帶,對著姜麗麗說道,“你在車里等著,我去看看。”
姜麗麗剛要點頭,忽然指著校門,“姐姐出來了。”
陳凡往前看去,果然看見姜甜甜正小心翼翼往這邊跑來。
過了幾秒,他忽然呵呵笑道,“你姐八卦掌的功夫要超過了你哦,我看她滑了好幾下,都能穩住下盤。”
姜麗麗努了努嘴,忍不住笑道,“我以為你在看她會不會摔倒,結果你在考察她的功夫。”
陳凡對著跑近的姜甜甜揮揮手,“她要是腳上功夫不行,我就該去接人了。”
姜甜甜很快跑過來,拉開車門上車,順手把車門關上,人還喘著粗氣,便將一本雜志從懷里抽出來,遞到陳凡面前,興奮地說道,“小凡,你、你的論文發表了,歷史系的老師都給了很高的評價,你好厲害!”
陳凡和姜麗麗面面相覷。
什么論文?
他伸手接過還帶著體溫的雜志,卻沒去看,而是轉身看向姜甜甜,“你先喘勻氣。剛才我還在跟麗麗夸你功夫練得好,敢在雪上跑,結果你這一陣跑過來,連基本的吐納都忘了。”
姜甜甜本就因為興奮的俏臉又紅了三分,當即做了幾個深呼吸,按照陳凡教的方法,調勻氣息,很快便平靜下來。
隨即扶著前面的座椅靠背,說道,“你的論文發表了,還是在歷史權威期刊《歷史研究》上發表的,你快看呀。”
陳凡這才轉身坐好,打開手里的雜志。
這是由北大創辦的一本專業雜志,也是全國歷史類核心期刊,《歷史研究》。
封面上便印著他的論文名稱。
不出所料,正是他交給老師的那篇作業,從古董的角度切入,研究歷史、文學的論文。
只不過,為什么不是刊登在江大的歷史期刊上,而是投給了北大的《歷史研究》呢?
江大的期刊也沒差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