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斷斷續續下了兩三天,雪天路滑,加上陳凡來過上海好多次,再來也沒什么好逛的,便除了接送兩姐妹上學之外,干脆窩在家里不出門。
他不出去,周亞麗也躲在家里、沒有喊著要出去玩,甚至連已經裝修好的房子都沒去看,天天挨著壁爐烤火,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這日子過得,跟兩只小猴子沒什么區別,人家半斤和八兩兩只貍貓,還得堅守崗位,陪著女主人上學、保護她們呢。
只有海東青無畏風雪,每天有大半時間在天上亂竄,只有睡覺的時候才回來,連喂食都不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打野。
如此過了兩天,時間也到了12月25日,圣誕節。
這個時候,國內群眾自然沒有過圣誕節的意識。這玩意兒還是進入90年代以后,從大學里面慢慢傳開的,尤其是學生戀人之間互送禮物,或者是追求者在這一天花血本買禮物送人,大多都能將對象狠狠拿下。
真是見鬼,搞不懂為什么一個教派生日會變成情人節?
就是在這股買禮物的風氣帶動下,社會上的商家才開始搞圣誕促銷,再加上西方風氣的影響,之后演變成了一年一度的全社會商業節。
不過那是以后的事。
如果非要說這年頭還有誰會過圣誕,那就是基督教徒,以及極少數留在國內工作生活的西方人。
再就是周亞麗這樣從西方國家回來探親的。
此時她也沒坐在壁爐旁,而是裹著陳凡的狐皮大衣,兩手籠在袖子里,在客廳里來回轉圈圈,還不時跑到門口拉開門張望,“怎么還不回來啊?”
而她要等的陳凡,這時候還開著車,跟無頭蒼蠅似的,在街上到處亂竄。
從百貨商店出來,他將一只裝滿東西的大袋子扔到副駕駛上,再轉到駕駛室拉開門上車,先把空調打開,等暖氣上來,才呼出一口白氣,忍不住直搖頭,“什么條件,還要過圣誕,我上哪兒給你找圣誕樹去。”
發動車子緩緩上路,他瞪大眼睛左右觀望,這時候的雪天路滑倒成了好事,大家都開得慢,不耽誤找目標,還不用擔心被追尾。
只不過,這大街上哪有賣樹的啊?還得是杉樹、松樹這樣的圣誕樹?
開了一小段,忽然看見一間餐館里有熱氣往外冒,他當即搖下車窗、聳了聳鼻子。
嗯,噴香。
再一看,嘿,原來是家湘菜館,聞著味道,似乎有米粉的香味?
天氣這么冷,不如去嗦碗粉先。
其實這時候上海的餐飲還是挺豐富的,1980年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編印的《上海指南》一書中,就有一個“SH市各地方風味名菜館一覽”表。
其中遴選了一部分頗具代表性的地方菜館,有粵菜、上海菜、四川菜、川菜揚點、川揚菜、揚州菜、京城菜、蘇州菜、無錫菜、清真菜、凈素菜、湖南菜、杭州菜、福建菜、寧波菜、潮州菜、安徽菜、河南菜、西餐廳……等等,共幾十個品類的一百多家餐館。
當然,相比整個大上海,這么些餐館就有些不夠看了。
還是要到84年以后,餐飲業才開始得以發展,然后到92年,全市酒菜業價格放開,餐飲業才進入快車道。
而那個時候,全市的酒菜館總共也才有6565家,從業人員65117人。
哪像后世,某個網絡平臺上的餐飲店數量就超過20萬家,雖然其中包括了咖啡店、茶餐廳、奶茶店等輕飲店,可這個數量差距著實有點大。
現在陳凡面前的這家小飯館,一看門面,就知道是街道辦食品公司的集體制小單位,缺點是地方小、品種單一,但也有優點,那就是人比較好相處、處事手段靈活,沒有大飯館那么多條條框框。
避開門口停好車,陳凡望著小店走過去。
一個三開間的房子,邊上隔出一塊地方做廚房,其他位置擺上桌椅。
比起路邊的餛飩攤,格局幾乎一模一樣,無非就是多了間屋子,可以遮風避雨。
此時雖然還沒到中午,卻已經有不少客人在里面用餐,陳凡在門口打量一圈,默默給了個“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的評價,到購票處買餐票。
“大碗米粉,加牛肉。”
營業員動作麻利,撕了一張票遞給他,“這個鬼天氣,吃碗牛肉粉,那才才叫舒服。大碗3兩糧票,兩毛八分錢,沒糧票4毛。”
陳凡付了錢和糧票,忽然換了一種口音,笑道,“師傅長沙來的?”
營業員眼睛一亮,“哎呀,你也是扶欄伢子?以前沒看到過你,看樣子像個大學生,來上海讀書的?我小時候就來了這邊,鄉音難改,被你聽出來了啊。”
隨即對著旁邊的廚師喊道,“老何,這是老鄉咧,搞多點哈。”
廚師師傅立刻舉起手,“都是老鄉,好說。”
說著起身拿了個大海碗,將米粉倒到翻滾的開水里,又從一只桶里面抓了一把扔進鍋,這是加了大量,總共少說也有半斤。
看看,認老鄉的好處這就體現出來了。
啥?他是江南人,不是湖南的?
這有什么關系呢,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能講一口長沙閥,那咱就是扶欄人。
營業員看著陳凡笑道,“這里扶欄人蠻少,難得見到一個老鄉,也是緣分呢。”
陳凡站在一旁,呵呵笑道,“前天開會不是說要開放么,我估計啊,以后各個地方的交流肯定會越來越多,說不定你們天天都能遇到老鄉。”
“希望有這一天吶。”
營業員說著撇撇嘴,忽然放低聲音,“是不是能天天遇到老鄉、我不曉得。不過啊,這個開放要怎么搞,單位里還沒有通知,倒是來吃飯的人,先‘開放’起來了哦。”
他見陳凡不明白,便用下巴往旁邊點了點。
陳凡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幾個20來歲的小青年,圍坐在一張桌子上,每人面前擺著一碗沒加肉的素粉,再一人端著個一看就是自帶的杯子,時不時的捉對碰一下,咪上一小口,再吃一根米粉。
但別說,雖然人家看上去有點拮據,可氣勢卻大不一般。或是側坐踩凳、或是翹著二郎腿,還有一位直接蹲在板凳上,跟只大馬猴兒似的,揮著爪子劃拳。
剛才陳凡就注意到了這撥人,不過人家玩自己的,也沒礙著別人什么事兒,相比之下,后世的燒烤攤才叫一個熱鬧。
見陳凡看到那些人,營業員臉色很是不屑,撇著嘴說道,“這要在以前,他們敢當眾喧嘩、劃拳喝酒,看我揍不死他們!
不過這不是說要開放了么,怎么放也不知道。萬一真要跟20年前一樣,只要不犯法就沒事,那咱也不好說他們什么,畢竟他們也沒害人。”
說著還嘆了口氣,“糟心吶。”
陳凡回頭看了看他,頗有幾分驚訝。
真看不出來,這位同志還挺講道理。
換個脾氣暴的,能上去甩幾個耳巴子。開放又怎么樣,就算以后有新規矩,可是在新規矩下來之前,就得按照老規矩辦。
不過,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前幾年風最大的那一陣,把不少人都給嚇到了,尤其是這里,也是當時的暴風眼之一,所以現在局勢明朗、換了風向,有些人難免畏手畏腳,不敢輕易有所動作,就怕又是一陣暴風來,一不小心把自己刮走。
這時廚師將一碗堆滿牛肉的米粉擱到取餐臺上,喊道,“老鄉,粉好啦。”
陳凡趕緊走過去,“謝謝啊。”
端起米粉,還對著兩人笑了笑,這才轉身找了張空桌子坐下,一邊嗦粉,一邊看那幾個年輕人劃拳喝酒、高談闊論。
他們談論的東西雖說有點異想天開、不著邊際,卻也是圍繞開放在進行。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大概就是:人類對未來的想象,都來自于自己對世界的認知。
這些人差不多就是這么想的,開放就是生活恢復到20年前、甚至更早一些的樣子,可以唱歌跳舞、喝酒劃拳,私人能做生意,……
以至于那大馬猴兒還在借著酒勁叫囂,“等以后哥發了財,肯定不忘了你們!”
然后又是一陣碰杯的聲音。
陳凡吃著火辣辣的牛肉,咧著嘴偷笑。
在改開初期,可以這樣說,全國絕大部分地方,都是唱歌跳舞、喝酒劃拳。至于私人做生意,真正有所動作的,基本上都是在從浙江、福建到廣東這一帶。
再集中一點,那就是與香港、澳門相近的地區。沒錯,說的就是第一批特區,深圳、珠海、汕頭和廈門,以及他們的周邊地帶。
選這幾個地方做特區,自然有其特殊的原因。
廈門對面是臺彎,哪怕管理再嚴的時候,也有對岸的漁民過來躲風浪,便于兩岸交流。而汕頭能入選,則是因為香港的幾十萬潮汕人,以及數十位潮汕籍富豪。
深圳不用多說,與香港就隔一條河,珠海也是和澳門隔海相望。
早在幾年前,這些地方就有膽子大的人、依托跑去香港的親戚辦起了家庭作坊,個別村子甚至是整村參與,要么辦廠、要么打工。最多的就是辦服裝廠,湊幾臺縫紉機便開張,支撐起一條產業鏈雛形。
所以,當上面宣布開放的時候,這條產業鏈便宛如水底下的鱷魚,一點點的探出水面,等確定安全之后,便一躍而起,吞下好大一片市場。
任何市場形成的初期,都是混亂無序的。
那么,在全國其他地方的年輕人,正忙著跳迪斯科、聽鄧麗君的時候,這些地方的小青年已經與香港接軌。
除了歌舞廳之外,還在忙著拉人手、“跑馬圈地”,以及其他港綜里常見的劇情若干……。
相比之下,在這方面、內地確實晚了十多年。
伴著旁邊的嘈雜聲,陳凡不一會兒便吃完米粉。
味道有點辣,身上都冒出一陣細汗,他敞開衣襟,給營業員和廚師各遞了支煙,打了聲招呼之后,便出門上車。
開著車繼續找圣誕樹,片刻后,竟然轉到了華山路口。
他忽然心里一動,好像剛裝修好的那座花園別墅里面,就有綠植?
想到這個,他便將方向盤一打,往別墅而去。
不一會兒到了地方,掏出鑰匙開鎖,推開院門,便看見一副漂亮的花園雪景圖。
十幾畝的大花園里,空地上是厚厚的一層積雪,仿佛鋪著一層潔白的毛毯。
在花園邊上,種了一圈光禿禿的梧桐樹,……樹木移植就是這樣,一般會鋸斷枝干,確實不太好看。
但是也有好看的。
在花園里面,赫然有幾棵松樹,西南挨著主體別墅的角落里,還有一片十幾棵樹組成的杉樹林。
陳凡兩手一拍,圣誕樹這不就有了么!
開著車直接從“毛毯”上軋過去,潔白的雪地里出現幾條車轍,一直延伸到小樹林。
也不需要工具,陳凡找了個長得好看的,抱著樹干蹭蹭蹭往上爬,到了一根樹枝時,舉起右手就是一記劈掌,女人胳膊粗的樹枝應聲而斷,帶著一陣積雪落下去。
陳凡跳到地上,拖著樹枝便裝車,然后往回趕。
十幾分鐘后,終于回到番禺路的家里。
周亞麗聽到動靜,立刻打開門跑出來,“老弟,你去哪兒了啊,等半天了。”
陳凡將車停好,沒好氣地說道,“你等半天,我還累半天了呢。非要過什么圣誕節,東西倒是好買,到第一百貨都買齊了,……”
說著將杉樹枝拖出來,對著她用力搖晃,一陣水滴立刻撒了過去,驚得周亞麗趕緊往屋里躲。
陳凡舉著樹枝沖過去,“你不是要圣誕樹嗎,我把你別墅花園里的樹砍了一根過來,你來拿呀。”
周亞麗滿臉慌張四處躲避,“你不要過來呀,那么多水,灑了還要擦的。”
陳凡進了大門便放慢腳步,將樹枝放在客廳和餐廳的連接處,呵呵笑道,“我算是發現了,你就是那種喜歡坐享其成的,但今天不可能,之前說好了,我只負責買,其他的你自己弄。”
周亞麗見他停下來,便也扶著沙發不跑了,喘著氣說道,“禮物我可以自己包,但是你要幫我把圣誕樹固定好。”
陳凡將樹枝放到地上,隨即往后面走去,“這個不用你說,反正你也不會。”
十幾分鐘后,杉樹枝被固定在一只大花盆里,周亞麗圍著轉了個圈,滿意地點點頭,隨后轉身走到餐桌旁,對著一堆禮物開始打包。
還別說,她干這種細致活兒,倒是一點也不煩。
等到傍晚時分,陳凡將兩姐妹接回來,客廳里已經被周亞麗布置得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