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文物商店,陳凡的第一反應就是太擠了。
看看后世的文物,恨不得一件東西就占一間屋子,還得弄個防彈玻璃罩著,好像不這樣顯示不出東西的價值來。
再看看這里,柜子里的還好,雖然擠了點,密密麻麻的,還上下疊幾層,可好歹還有個柜子鎖著。
案桌上的才叫一個豪放。
大大小小的瓷器堆在一起,擺地攤兒似的,就跟后世仿古一條街旅游區的商店一樣,一眼假。
可這里的東西絕大部分都是真的。
之所以說是絕大部分,畢竟也不能排除這里完全沒有贗品是吧。
陳凡拿起一只小瓷罐,不用看底款,便判斷出這是一只北宋官窯瓷器,不由得眼角微抽。
北宋官窯在后世一直是收藏界的珍品,價格起步都是以百萬論,像他手里的這只,罐、蓋完整、釉色晶瑩剔透,罐身彩繪清晰可見,沒有絲毫缺損,堪稱官窯中的精品,幾十年后上拍少說也能值幾千萬,結果就被擺在桌上?
周亞麗湊過來,小聲問道,“老弟,怎么買?”
陳凡抿嘴微微笑了笑,隨即看向營業員,“同志,這兒的東西怎么賣的?”
對著一屋子的古董問怎么賣?
面對如此離譜的問題,營業員也不生氣,當即打了個手勢,“您請往這邊看?!?/p>
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營業員站在一處柜臺旁,笑道,“這里的都是精品民窯,價格便宜,最低的……”
他順手拿起一只碗,“比如這只碗,只需要5元一件,比你買一只新碗貴不了幾倍?!?/p>
然后再指向其他東西,“另外有8塊、10塊、12塊的,任君挑選?!?/p>
見陳凡他們只是看著、不說話,他又抬手指向另外一邊,“請再看那邊的瓷器,那些都是官窯精品,而且歷史價值比較高,比如北宋時期的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
陳凡瞬間瞪大眼睛,“汝窯是哪一件?”
營業員愣了一下,干咳兩聲,“汝窯沒有,要不您看看其他的?”
陳凡嘴角微抽,終究還是沒“切”出來,主要是怕挨打。
這時柜臺里的一位老同志走過來,哈哈笑道,“這位同志真愛開玩笑,別說汝瓷難得,極難收購到一件,就算真有,那也屬于禁止出境的國寶級文物,小店也不能售賣啊?!?/p>
陳凡做了個深呼吸,轉頭看了一圈,回轉身正對著那位老同志,笑道,“所以說,文物商店的東西既有下限、也有上限?”
下限是盡量保真,你買東西還給你開古玩收據,跟后世買古董、開的是藝術品收據可不一樣。
上限自然是以國家規定為準繩,凡是不許出境的,在這里都找不到。
老同志明白陳凡話的意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然也!”
陳凡咂咂嘴,“如果我要買一級文物,該去哪里?”
老同志深吸一口氣,想了想、拱起手說道,“若是哪里有一級文物售賣,還請同志您告知一聲,小店立刻派人攜帶高額資金前往,務必不使國寶流失?!?/p>
陳凡滿臉無語,你跟我擱這兒呢?
他當即兩手叉腰,沉吟兩秒后,抬手一指,“這些瓷器什么價?”
老同志笑道,“古玩均是一物一價,小店所有物品均由行業資深專家定價,童叟無欺?!?/p>
說著取下一只大紅梅瓶,放在柜臺上,“比如這只清乾隆大紅纏枝細口梅瓶,售價220元?!?/p>
隨后又取下一只北宋哥窯,輕輕放在梅瓶旁邊,“這只青釉貫耳瓶,售價280元?!?/p>
周亞麗湊過來,仔細看了看,小聲說道,“這就是一千年前的瓷器嗎,280塊,好……”
然后就一只大手捂住嘴巴。
她扭頭看了看,“干嘛?”
陳凡看著她,“你是想說很貴?”
周亞麗眨了眨眼,瞬間明白過來,當即將他的手撥開,直起腰站好,滿臉嚴肅地點了點頭,“好貴呀。”
表情有點夸張。
倒是她身后的劉娟和馬嵐,都在連連點頭,“確實是貴?!?/p>
一個瓶子頂她們一年的收入,能不貴么?!
陳凡滿臉嚴肅、雙手環抱而立,腦子里想著該怎么討價還價。
想想王時敏的山水卷只要1200塊、沈周的設色山水卷800、八大山人花鳥軸800、文征明山水軸1200,……
想到這里,陳凡倒抽一口涼氣,再去看滿屋子的古董,果然好便宜!
那位老同志聽周亞麗說好貴,他也不生氣,淡定地從柜臺里拿出一疊單據,攤開放在柜臺上,翻開后說道,“這里是小店的收購單,幾位請看?!?/p>
陳凡和劉娟湊過去,看著老同志手指的位置。
好嘛,賣220塊的乾隆梅瓶,收購價就要200塊,280的北宋哥窯青釉貫耳瓶,收購價250。
這價格賣的,確實是良心價啊。
其實呢,這個進售價差額才是當前社會的正常情況。
無論什么商品,都是按照進貨價、加上一定的比例確定售貨價。
要等到明年,也就是1979年開始,這個定價慣例才會被打破。
比如說,前文提到過的香港背包客,他們之前到內地旅游住宿,門店掛牌價多少,他們就付多少,和內地的同志們一樣,大通鋪5毛到1塊,單間1.5到兩三塊不等。
可是79年他們到京城旅游,再去住某間涉外招待所,價格就貴得離譜。
比如說,掛牌價格是2元一個床位,可到了他們頭上,就要20元。
比正常價格貴了好多倍,他們肯定不答應啊,便找服務員問原因。
結果人家說了,響應政策、搞經營改革、實行價格差異化管理。反正你們外賓都有錢,所以價格一律上調!
這誰樂意?
何況這些背包客基本上都是香港的打工仔,雖說工資比普工高一些,一個月工資兩千多港幣,可由于香港物價高、他們又經常外出旅游,手里確實沒什么錢,來內地的每一分錢都是提前計劃好的。
這里漲了住宿費,那其他地方呢?
結果沒辦法,哪怕當時正是大年初一,氣溫只有零下5度,他們也只能穿著羽絨服、厚棉襖,十幾個人硬是在旅店門外的墻角里擠著睡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趕緊跑路。
陳凡斟酌兩秒,便知道現在是有史以來、以及從今往后,古董價格最便宜的時候。
人家民國時期,一件清乾隆梅瓶還要上千大洋呢,真沒現在便宜。
所以說,過了這條街、就沒了這家店!
他當即一巴掌拍在周亞麗肩上,正色說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買吧!”
周亞麗眨眨眼,“怎么買?”
陳凡轉著腦袋看了一圈,店里的物件以瓷器為主,幾乎占了小一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雜項。
古錢幣、玉器、字畫、陶器、銅器,以及其他雜項。
對,文物商店也有字畫,不過與榮寶齋有所區別,榮寶齋主營近現代字畫,商品還是以文房四寶為主,兼營其他文玩雜項,而文物商店的字畫,基本上都是古畫。
陳凡看過一圈之后,心里很快有了決斷。
他撇開民窯不去看,在其他柜臺前慢慢走過,同時對著一開始的那位營業員說道,“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幫我挑出來?!?/p>
拿出十幾件東西,陳凡再將手指了一圈,“這些不要。剩下的,全要?!?/p>
店里五個營業員齊齊一愣,都直愣愣地看著他。
老同志終究是老同志,最先反應過來,瞪著他問道,“你是說,都要?”
陳凡搓搓手,笑著說道,“民窯那一堆不要,挑出來的那十幾件不要,其他的都要,麻煩您給算算,需要多少錢?!?/p>
老同志倒抽一口涼氣,捏了捏下巴,“小同志,你沒開玩笑?”
陳凡扭頭看著周亞麗,“帶了多少錢?”
周亞麗都不用清點,正色說道,“我這里有十萬美元,我爸那里還有五萬,夠么?”
說著便從包里拿出錢包,又抽出厚厚的一疊旅行支票。
陳凡看向老同志,“十五萬美元,夠么?”
老同志看著熟悉的旅行支票,心肝兒直打顫。
他也算見過世面的,有外賓領導來逛的時候,也有人一口氣拿出上萬美元掃貨。
可是十五萬美元?
這不是錢夠不夠的問題,而是店里的貨不夠啊。
喘了幾口氣,終于緩過神來,他趕緊說道,“幾位請稍等,我去請經理出面?!?/p>
不一會兒,商店經理快步走了出來,再次詢問要買這么多錢的古董之后,又確認了客人確實有錢付賬,他二話不說,便招呼店里的五個人開始清點。
其實很好算,店里的物品都是有清單的,每次進多少、出多少,也有記錄在案,只需要去除掉陳凡不要的,計算剩下的就可以。
兩個人清點,兩個人打算盤,還有一個人在做記錄。
一個小時不到,所有物品都盤點完畢。
經理將謄抄好的物品清單送到陳凡面前,“同志請看,這里一共有578件古玩,其中瓷器298件、陶器62件、字畫27幅、玉器60件、其他古錢幣、銅器等雜項,合計131件。
這些東西價格有高有低、各不相同,最貴的是一幅明代畫軸,價值2600元,最便宜的古錢幣,僅需兩元一枚,當然也有珍品,要上百元。
578件物品,價值總計138720元,當前兌美元的匯率是1.5771,所以合計87958.9美元。”
周亞麗在旁邊輕聲嘀咕,“8萬8千美元不到,買這么多古董,好像還挺劃算?!?/p>
而劉娟和馬嵐則兩眼發直、腦子一片空白。
就這么一會兒,十幾萬的錢就花出去啦?
經理說完之后,將清單遞給陳凡,“您再親自清點?!?/p>
陳凡也不馬虎,手里捧著清單,對著整理出來的物品清點。
一刻鐘不到,他轉身笑道,“不錯,絲毫不差。”
不得不說,到底是文物商店,品種確實齊全。
雖說這里沒有國寶級的寶貝,可覆蓋面夠廣,上到三國時期、下到民國近代,正好適合陳凡這種有研究、收藏需要的人。
至于說未來這里的隨便一件東西、都是以“萬”來作為定價單位,陳凡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又沒打算賣小錢錢,……咳咳,雖然價值多少億的東西看著也挺爽的,可又當不了錢用,收著看看就好。
這邊幾個年輕人忙著給物品打包,什么廢報紙、稻草梗等防撞物料都是現成的,再弄個大箱子一起往里裝就行,比單獨打包方便多了。
旁邊陳凡則由經理陪著閑聊。
經理好奇地問道,“你們買這么多文物,是運回美國?”
周亞麗擺擺手,一本正經地說道,“啊,對,帶回去的?!?/p>
陳凡在一旁微笑不語,小表姐還不錯,知道說場面話了嘛。
帶是帶不走的,也不會帶?;厝ゾ头诺叵率?,等在閣樓擺上博古架,都統統擺上去。
之后再多買幾次,把上下五千年的東西都湊齊,按照時間排個序,看著就挺爽。
咱不跟馬啊、王啊之類的人比收藏,沒那個必要,就自己收著玩。
回頭等寧郡王府修繕完畢,再把那里面也都擺上,也就差不多了。
跟周亞麗聊了幾句,滿足了一點好奇心之后,經理又對著陳凡問道,“同志,你不要民窯我能理解,民窯精品極少,小店暫時沒有,而古玩這東西,誰都想要精品,只不過,……”
他說著指了指被陳凡挑出來的那十幾件東西,不解地問道,“那些為什么不要呢?”
陳凡看了一眼,笑道,“哦,那里面有幾件重復了,過于相似,品相又稍微差了一籌,所以不要。至于角落里單獨放的那三件?!?/p>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看不準,就不要了?!?/p>
至于民窯,確實也有不少珍貴的精品,有些民窯瓷器的價格,比官窯還要高,那就像顧景舟的紫砂壺一樣,要看制作的大師是哪一位。
可惜這里沒有,否則他也不會落下、一件都不要。
看不準?
經理聞言頓時臉色一變,深深看了一眼陳凡,談興一下子散了個精光,隨即對著那位老同志招招手,走過去拿起瓷瓶觀看。
兩人對著三只瓷瓶,小聲討論著什么。
陳凡則在一旁坐著,喝著經理叫人泡的茶,靜靜等著他們裝箱。
過了好一會兒,經理才走過來,卻對那三只瓷瓶絕口不提,只是滿臉笑容地說道,“同志好眼力,不知是在哪家單位工作?”
陳凡笑了笑,“江南省作協?!?/p>
經理微微一愣,江南省作協?
再看看他大約二十來歲的樣子,不禁皺眉思索。
他突然想到前兩天聽到的一個消息,當即小聲問道,“客人可是陳凡?”
陳凡笑著輕輕點頭,“見笑了,正是鄙人?!?/p>
驗證了心里的猜想,經理不禁呼出一口長氣,感嘆地說道,“原來真是陳作家。我聽幾位老友談論,陳作家拜師徐先生,學習歷史、文學,之后先在江南省博物館學習鑒定文物,前幾天又去了國家博物館,短短兩天時間,便將館內珍藏摸透。
本來還以為他們說的過于夸張,今日一見,才知道所言非虛,聞名不如見面?。 ?/p>
重新認識之后,經理又熱情了三分,主動說起京城古玩界的不少八卦,都是圈外人不容易得知的。
聊了好一陣子,等所有物品打包裝箱,經理又安排了一輛卡車送貨,才與陳凡幾人作別,看著兩輛車一前一后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