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有山，樓外沒樓。

江南大學(xué)坐落在省城不多的幾個山頭上，學(xué)校正門在南邊，從正門進直走翻過三座小山頭，便是北門。

北門外有一條存在了近百年的“環(huán)山”公路，正好將整座校園圍住。

以這條公路為界限，公路以內(nèi)算是城區(qū)，公路以外，便是行政意義上的郊區(qū)。

其實如果不是江南大學(xué)坐落在這里，就校園里的幾個小山頭，也應(yīng)該是郊區(qū)的一部分。

在公路的另一面，是一座總面積500多公頃、呈不規(guī)則形狀的湖泊，湖水清澈透底，在晴好的夜晚倒映夜空，似乎將漫天星辰都收入湖中，閃爍點點星光，是以名為“星湖”。

星湖的西半部分正好在江大的北面，西岸平坦無坡，沒有村莊也沒有工廠，只有一個“小角”深入湖中，這個小角面積大約四五畝，中間高、四周低，與陸地相連處僅十幾米，宛如一個若即若離的迷你半島。

陳凡站在半島的最高處，看著不遠處的江大校園，“這里確實夠近的，走過去估計都要不了20分鐘。”

隨即轉(zhuǎn)頭看向黃天志，“可是這里沒房子啊？！”

這位也是省作協(xié)的會員，在省城城市建設(shè)委員會工作，職位副主任。

黃天志與陳凡一樣，靠寫“紀實文學(xué)”起家，也就是專門寫單位里值得歌頌的事，一個普普通通的自來水管道改造小工程，在他筆下能寫成堪比紅旗渠的人間奇跡。

雖說他寫不了別的東西，但也夠用了，憑著這支筆一路高升，不僅混到單位高層，還順利加入省作協(xié)，堪稱人生贏家。

城建委這個單位一直以來都不簡單，哪怕在后世也是實權(quán)部門。如今更是下轄有房管局、建筑公司、規(guī)劃院、建材公司等等重要單位，管著城市規(guī)劃、住房分配、土地劃撥、公共建設(shè)、房屋建造、房屋修繕等等一切與土木工程、住房福利相關(guān)的工作。

陳凡想買房，找這位肯定沒錯。

即便黃天志主管的是行政工作，但在一個系統(tǒng)內(nèi)部，隨便打聲招呼也比去找街道辦的房管局強。

黃天志已經(jīng)40多歲，由于根正苗紅，又是這種關(guān)鍵民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外面的疾風(fēng)驟雨從來打不到他頭上，便顯得有些年輕，跟30多歲的人差不多。

如果是在生產(chǎn)隊，這個年紀應(yīng)該比較符合后世5、60歲的相貌特征，還是農(nóng)民兄弟那種。一個年輕十幾歲，一個蒼老十幾歲，同齡人站在一起，說是兩代人都有人信。

黃天志撣撣煙灰，哈哈笑著說道，“你要買房，條件是距離江南大學(xué)或者作協(xié)近，最好還是獨門獨院、風(fēng)景要好，周圍沒什么人家，那我只能帶你來這里啦。

其他地方的房子，要么距離江大或單位太遠、幾乎遠到鄉(xiāng)下，要么是很老的老房子，屋挨著屋、墻擠著墻，前無場坪、后無院子，隔壁講兩句話都能聽見。

而且還沒有廁所，上茅房只能去公廁，有些地方還不通自來水，只能用拉水車的水。那樣的房子，你要？”

陳凡忽然就想到自己第一次來省城，看過的那些老城居民區(qū)，當(dāng)即連連搖頭，“不要不要。”

黃天志哈哈一笑，“所以嘛，那些房子我都不帶你去看。”

隨即抬手指著周圍，“看看這里，你自己剛才也說了，從這里走到江大北門，要不了20分鐘，你開著車，一腳油門就到了，反倒是校園里面路更長。

再說環(huán)境，這里可是全省城自然風(fēng)光最好的地方之一，在有些人眼里甚至沒有之一，是不是非常符合你對風(fēng)景好的要求？”

聽到這話，陳凡不自覺地輕輕點頭。

還真是。

幾十年后，整個星湖周圍的住戶，能拆走的全都拆走，只保留極少數(shù)不知道什么人住在里面的老別墅和宿舍樓，然后將湖泊周邊改造成環(huán)湖公園帶，那環(huán)境條件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就連腳下的這座“半島”，也是一個網(wǎng)紅打卡地。

尤其是每年冬天候鳥飛來的時候，簡直就是最佳觀測點。

所以如果自己提前買下來，到時候就是“私家風(fēng)光”？

想到這里，陳凡心里一動，轉(zhuǎn)頭看著黃天志，“黃哥，這塊地方，我能買多大面積？”

他想的是最好是能將整座半島都買下來，然后將入口封住，就是個獨立園區(qū)。

未來在省城的規(guī)劃中，依托江南大學(xué)的人力資源、在星湖周邊發(fā)展高科技產(chǎn)業(yè)，東邊和北邊以高新制造業(yè)為主，西邊則是“總部區(qū)”，于是理所當(dāng)然，這里幾乎成了新的市中心，各種配套應(yīng)有盡有。

住在這地方，用鬧中取靜都不足以形容這里的超然，估計到時候也是和那些老別墅的住戶一起，成為被世人猜測的對象，還是最大的那個。

就在陳凡無限遐想的時候，卻看見黃天志搖搖頭，“你？一平米也別想買！”

啥意思？？？

陳凡看著他眨眨眼，“不能買？”

“當(dāng)然不能。”

黃天志笑道，“私人可以買舊房子，買地？不可能！”

陳凡當(dāng)即兩手叉腰，沒好氣地說道，“黃哥，那你帶我來這兒，就是讓我看看的？”

不能買你帶我來看個屁啊？

黃天志哈哈笑道，“老弟先別急。私人不能買，但是單位可以申請啊！”

陳凡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用作協(xié)的名義？”

黃天志點點頭，又搖搖頭，“作協(xié)看著級別高，真要算人數(shù)，其實也沒幾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找一下老何，用作協(xié)的名義牽頭，聯(lián)合江南文藝出版社，還有你的那個函授中心，用三家單位的名義，向省里申請一塊地，建集體宿舍樓。”

他又掏出煙抽出兩支，一支遞給陳凡，一支塞自己嘴里，雙手捧著陳凡遞來的打火機點燃，吐出一口煙霧，繼續(xù)說道，“你要說在城區(qū)申請地皮，那多半沒戲，好多單位都擠在筒子樓里面，有的職工還被分配到老居民區(qū)，住房條件比文化系統(tǒng)的人差遠了，平心而論，按照原則執(zhí)行的話，你們肯定搶不過他們。”

隨即指了指周圍，“這種挨著城區(qū)、又不算城區(qū)的‘邊緣地帶’就不一樣了，什么樣的地皮都有，要建工廠，有大片的平地，要建宿舍，有依山傍水的地方，你們往上面打申請，省里一定會批，還要夸一聲懂事。”

陳凡有些不明白，“怎么就沒有單位申請這里的地皮？”

黃天志哼哼兩聲，嘆著氣說道，“老弟誒，你是不知道啊，除了那些天天燒高爐的工廠，哪個單位愿意把宿舍和單位隔太遠？他們可不就一直盯著自己單位附近的空地嗎，可建國都快30年了，城區(qū)哪還有地方給他們建樓哦。”

說著又指向周圍，“其實你看這地方，要說遠，也不算遠。尤其緊挨著江大，從這里到作協(xié)機關(guān)，坐公汽20分鐘、騎自行車半個小時。

我估計啊，再過一兩年，應(yīng)該就有單位等不下去，往這種城區(qū)周邊的地方搬了。到時候等宿舍樓建好，有些住房條件比較差的家庭，應(yīng)該很樂意搬過來。”

“不是，黃哥？”

陳凡眉頭緊皺，“我就想自己買個小院圖清凈，怎么變成建公房了？再說了，建公房可不是幾百幾千塊的事兒，隨隨便便蓋棟宿舍樓，怎么著也得幾萬塊吧？”

黃天志瞇著眼睛微微笑，終于露出狐貍尾巴，“陳老弟，格局小了不是。”

他撣了撣煙灰，嘿嘿笑道，“公房私房，只要分到你手里，還不就是你的房子？就算哪天你換了單位，只要不是調(diào)去外地，也不影響你這房子歸屬。”

他看了看陳凡有些不以為然，便說道，“你要真不想住公房，也簡單啊，我教你個辦法。”

說著轉(zhuǎn)身畫了個圓圈，“就凸出來的這塊地，外加岸上幾畝，給你們湊個十畝地，或者二十畝也行。回頭你們把這塊地建個圍墻圍起來，岸上就建筒子樓，樓房呢多建一兩棟，這個是有用的，至于什么用，放在后面講。

完了咱腳下這塊地方好好規(guī)劃一下，搞個職工活動中心什么的，反正就那么個意思。

到時候你分一小塊地出去，建幾個你想要的那種院子，等建好之后，……”

黃天志一拍巴掌，看著陳凡笑道，“誒，你猜怎么著？”

陳凡眼珠微轉(zhuǎn)，“房子多了？”

黃天志一聽，不禁咧著嘴哈哈直笑，“可不是嗎，這年頭哪個單位住房不緊張？咱們這里雖然比不上京城、上海那樣的大城市，可也是全國數(shù)得上的大碼頭，住房問題就從來沒有真正緩解過。

尤其是今年回城的知青越來越多，七八口人擠在一個屋檐下的也不在少數(shù)，要是有機會換個大點的房子，哪怕遠一點也肯定有人接受。

再看看你們，建了新房、竟然還有多的，到時候你們文化系統(tǒng)的其他單位肯定看著眼紅，”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著手勢，跟策劃什么陰謀詭計一樣，“然后你們就可以順?biāo)浦郏讯喑鰜淼姆孔佑袃斪屢徊糠殖鋈ィ阕约簥A在里面、順便買個‘沒人要’的大院子，那是在給單位解決麻煩呢，誰能說什么？！”

陳凡看著他，輕輕咬咬牙、嘴角忍不住往兩邊咧開，“黃哥，你行啊！”

黃天志得意洋洋地昂起頭，“常規(guī)操作，不值一提。”

……

作協(xié)，何青生辦公室。

聽完陳凡的話，何青生哼哼冷笑兩聲，斜眼瞄著他，“我就說你不適合混體制吧。”

陳凡當(dāng)即垮著臉，“我是沒想混啊，是你非要拉我進來的！”

何青生臉色微僵，下一秒笑容爬上臉，和聲細語地說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回你是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shù)錢吶！”

陳凡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何青生抓起桌上的“特制甲級品、優(yōu)等過濾嘴”云煙，抽出一支扔給他，笑著說道，“這一次，黃天志是一箭三雕。”

他擦燃火柴點燃，順便將燒了一截的火柴遞給陳凡，解釋道，“第一雕，現(xiàn)在各個單位都在打申請要地皮建宿舍，可是正如黃天志所說，除了不能挪作他用的公共地塊，哪還有地皮批給他們？

城建委也多次提出，建議各個單位考慮把宿舍樓放在郊區(qū)，但是沒人樂意啊。”

何青生呵呵笑道，“各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誰敢答應(yīng)？他們雖說是領(lǐng)導(dǎo)，可越是領(lǐng)導(dǎo)，就越要考慮為職工謀福利，人家單位在城里，你給人往郊區(qū)趕，就不怕回單位被職工罵？”

陳凡聽到這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小聲說道，“不至于吧？”

何青生搖搖頭，“至不至于的，先不說，但是只要咱們同意在‘城外’建宿舍區(qū)，就等于開了一個口子，到時候城建委就有足夠的理由，讓其他單位也考慮郊區(qū)。”

他豎起一根手指，嘴角帶著一抹冷笑，“只要有一家、只需要一家單位跟風(fēng)，這道口子就會被撕開、擴大，之后的事情，我不說你也應(yīng)該能明白了吧？”

陳凡咬著煙蒂，輕輕點了點頭，“有了先例，就可以變成慣例。”

何青生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辦公桌上，對著陳凡說道，“我再跟你講這第二雕，射的就是咱們單位剛揣進兜里的錢！”

陳凡眼珠微轉(zhuǎn)，“函授中心收到的學(xué)費？！”

何青生笑著點點頭，嘆口氣說道，“20萬的收入，給下面12個地區(qū)分3萬6、教材和面授教室租賃費，加起來也要不了1萬4，人工用的是現(xiàn)成的，回頭頂多給他們發(fā)一個月10塊錢的補貼，幾十號人只要3000塊。

算算，全部成本還不到5萬5，凈收入14萬多，就算要往省里和主管單位上繳一部分，你們函授中心至少也能留10萬在手上，這么大一筆錢，誰看了不眼紅啊？！”

陳凡呵呵干笑，“弄了半天，黃哥是在給建筑公司攬活兒呢？”

“不止呢。”

何青生看著他笑道，“他不是還建議你多修兩棟樓嗎，完了用不完的再讓給其他單位，你覺得這里面，他能不能占點便宜？”

陳凡笑道，“那肯定能啊，不管哪個單位要房，也不能繞過房管局，他又是城建委的人，不管是單位還是個人，都能沾點好處。”

何青生哈哈一笑，“看看，這就是他射的第三只雕。”

陳凡抹了把臉，感覺有些郁悶。

好嘛，自己就想弄個房子躲清凈，竟然就被一箭三雕了？

悶悶地抽了口煙，他抬頭看向何青生，“那、這事兒不能做？”

何青生卻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可以做。”

他看著陳凡哈哈笑道，“他有他的算計，不等于我們就吃虧啊，而且我們不一定要按照他說的去做！”

隨即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輕聲說道，“說實話，正好我也在頭疼，怎么用好這10多萬，要不然肯定會被上級扣走很大一部分。

本來我還沒想好怎么用這筆錢，現(xiàn)在看來，申請地皮建房子，就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陳凡有些猶疑，“十幾萬建宿舍樓，夠不夠用？”

何青生，“夠啦。就比如一套50平米、帶廁所廚房的兩居室，建造價也就3500到4000，要是建筒子樓還更便宜。

咱們搶在上級抽款之前，把這個項目落實下來，單單套房就能建36到40套。

要是把出版社也算上，他們那里也還有十幾萬，湊到一起就是80多套房，建那種一梯兩戶的單元樓房，4層樓的能建10棟。”

說到這里，何青生身體后仰，臉上滿是得意，“無論任何時候，房子就是資源，手里握著80套房，不管是給本單位沒有房子的分配新房、還是老職工換房，那都是天大的福利。”

陳凡倒抽一口冷氣，“有償出讓呢？不做啦？”

那他忙活什么勁？就圖單位分他一套50平米的小兩居室？

何青生呵呵笑道，“換啊，怎么不換。不過必須優(yōu)先考慮咱們自己人，有多的才能拿出來讓給別人。再說了，老職工騰出來的老房子，那也是咱們的資源啊，誰規(guī)定一定要用新房子去做交換？老房子不是房子啊？！”

陳凡默默豎起大拇指，“高、真高。”

他將煙頭摁進煙灰缸，正色說道，“那我的小院子還有沒有？”

何青生笑道，“你想住獨院？那還不簡單，到時候就多建幾棟獨門獨院的房子，作為作協(xié)高級干部的住房，你喜歡住自己的房子，就勻一套給你。”

陳凡臉上立刻洋溢著開心的笑容，“不會有什么麻煩吧？”

何青生臉色微變，眼神里帶著幾分古怪，似乎還憋著笑，“確實有點小麻煩。”

陳凡眨眨眼，“什么麻煩？”

何青生干咳兩聲，“以后肯定會有人夸你大公無私，然后背地里罵你傻！”

他見陳凡似乎還沒明白過來，忍不住呵呵笑道，“放著免費的公房不住，偏偏要自己掏錢把房子買下來，憑白多花幾千塊，你不傻誰傻？”

現(xiàn)在根本沒人會想到，十幾年后竟然會進行房產(chǎn)改革，逐漸用商品房全面取代福利分房。

如今大家都躺平享受著分房的福利，不花一分錢、住單位分的房子，干嘛要自己掏錢去買房？

只有那種沒有正經(jīng)工作，或者單位福利不好、家里住房條件又差的人，才會苦哈哈地自掏腰包去買房。！

等這個項目建起來，明明單位不缺房，陳凡還非要花錢買，不是傻子是什么？

陳凡搞明白里面的邏輯，默默將桌上的云煙抓進兜里，站起來說道，“一云二貴三中華，下次弄點貴煙嘗嘗。”

說完站起身揮揮手，輕飄飄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