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陳宛娘就醒了。
晨光還沒照進屋,茅草頂漏著幾縷灰白的天色,像浸了水的舊布。她沒動,只將手輕輕覆在胸口——那截柳枝記事本還貼著皮肉藏著,溫溫地壓在心口下。昨夜睡得沉,連夢都黏糊著黑,可她記得自己始終攥著它,指尖發(fā)僵也不肯松。這東西不能丟,比命還緊要。
她緩緩坐起,稻草床咯吱響了一聲。屋里靜得出奇,只有灶臺邊那只破陶罐里存的雨水,正一滴一滴落進瓦盆,聲音清冷,數(shù)著光陰。
阿蕎已經(jīng)坐在床沿了。六歲的孩子,腿短夠不著地,兩只腳懸著晃,小手里卻穩(wěn)穩(wěn)捏著銅錢,一枚一枚往粗布袋里塞。動作慢,但認真,仿佛每枚錢上都有她認得的紋路。
“別漏了。”陳宛娘說,嗓音有些啞。
阿蕎抬頭,眼睛亮:“沒漏,都裝好了。”
她們用昨天賺的一百文買了雜糧粉和野菜。陶盆早洗干凈,擺在屋子中央,像供著什么神物。陳宛娘蹲下身,把粉和菜倒進去,加水,一手攪動,一手揉搓。面團漸漸成形,帶著粗糲的質(zhì)感,沾在指縫間,洗都難洗掉。阿蕎蹲在一旁,伸出一根手指偷偷去碰,結(jié)果整只手都被按進了濕面里,咯咯笑起來。
“夠不夠?”她仰頭問,鼻尖上還沾著一點粉。
“夠。”陳宛娘答,“賣完今天,明天還能做。”
這話她說得輕,卻像釘子一樣釘進地里。她知道,這一盆能換多少米,夠不夠熬到月底,能不能再給阿蕎扯塊新布做鞋底。但她不說這些,只低頭揉面,把所有的重,都揉進這團粗食里。
兩人抬著木盆出門時,天已泛青。晨風(fēng)涼,吹得路邊草葉簌簌晃,露水打濕了裙角。阿蕎走在前頭,手里舉著那塊破布旗,上面四個字歪歪扭扭:“五文兩個”。布角磨得發(fā)毛,是吳嬸早年送的舊衣改的,洗過太多回,顏色褪成了灰黃,可她們舍不得扔。
集市還是那條長街,石板被無數(shù)腳步磨得發(fā)亮。攤位挨著攤位,油鍋滋啦響,叫賣聲此起彼伏。她們走到角落空地,放下木盆,鋪上一塊洗得發(fā)白的布巾。位置和昨天一樣,靠著墻根,避風(fēng),也避人眼。太顯眼的地方要交攤錢,她們付不起。
阿蕎站到盆邊,舉起布旗,大聲喊:“五文兩個菜團!”
聲音清亮,像山澗里的溪流,猛地劈開嘈雜。幾個路人張望過來,有人停下腳步,聞了聞。
“這味兒倒是香。”
“野菜混著粉做的?看著糙,聞著卻不賴。”
“五文兩個,貴了。”一個穿補丁褲的老漢搖頭,“我家一頓飯才花六文。”
他走了。其他人也只站著看,沒人掏錢。
陳宛娘低頭整理盆邊的布巾,手指壓著邊緣,來回撫平。她知道這價不算低。可雜糧粉要錢,野菜是挖的,但耗工夫,一早去河灘,蹲在蘆葦叢里掐嫩芽,手指被草葉割出細口子,回來還得曬、擇、切。算下來,不能賤賣。她不說話,只讓阿蕎繼續(xù)喊。
“五文兩個菜團!”
人來人往,話多手不動。有孩子拉著娘親袖子想買,被大人一把拽走,嘴里還念著“野菜團子香”。太陽升起來,照在木盆上,面團泛著微光,熱氣一點點散開,香味更濃了,勾得人胃里發(fā)空。
可銅錢沒響。
阿蕎的聲音開始發(fā)啞。她放下旗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舉起來。
“五文兩個——”
這時,一個高大身影停在攤前。
黑布短打,腰帶扎緊,肩寬背厚,臉上有道疤從眉骨斜劃到顴骨,像是刀砍的。他低頭看了看盆里的菜團,又抬頭看母女倆,眼神沉,不帶笑意。
“這東西能吃?”他聲音粗,像砂紙磨過石頭。
阿蕎仰臉,不怕:“能!可香了!我娘做的,昨兒好多人買了!”
男人沒笑,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嚼了幾下,眉頭松開,喉結(jié)動了動。
“嗯。”他點頭,“料實,不摻糠。”
說完,從懷里掏出一把銅錢,扔進陳宛娘面前的小碗里。十枚,叮當(dāng)一聲落定,震得碗邊輕顫。
“再給爺來四個。”
他聲音大,周圍人都聽見了。陳宛娘立刻低頭,麻利地裝好四個菜團,用油紙包了遞過去。男人接過,塞進嘴里一個,邊走邊吃,背影很快混進人流。
那一聲“再給爺來四個”像砸進水里的石頭。片刻后,漣漪蕩開。
“給我也來兩個。”
“我也要。”
“孩子餓得慌,能不能先欠半文?”
“不行。”陳宛娘搖頭,語氣平靜,“現(xiàn)付。”
生意開了。碗里的銅錢慢慢多了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雨點落在鐵皮上。阿蕎負責(zé)收錢找零,小手在銅板間翻動,笨拙卻專注。她把收到的錢全放進自己衣襟兜里,怕袋子不夠裝,鼓鼓囊囊貼著胸口,走路都小心。
日頭偏西,木盆見底。最后一個客人走后,阿蕎蹲在地上,把衣襟兜里的銅錢倒出來,堆在膝蓋上。
“一、二、三……”她數(shù)得慢,但認真,每數(shù)一枚就往前挪一點,像排兵布陣。
陳宛娘站在旁邊,看著她。風(fēng)吹起她的袖口,露出手腕上那道舊疤——深褐色,扭曲如藤蔓,是三年前那場大火留下的。她沒去碰柳枝記事本,只是盯著女兒的手指,一根根數(shù)過去,仿佛在確認她還在,活著,會數(shù)錢,會笑,會喊“五文兩個”。
“八十文。”阿蕎抬起頭,眼睛亮,“比昨天少,但也是賺!”
陳宛娘點點頭:“收拾東西。”
她們把空盆抱在懷里,沿著長街往回走。阿蕎走在前面,兩手兜著銅錢,走得小心,生怕漏了一枚。陳宛娘跟在后面,腳步穩(wěn),目光掃過街角每一處暗影。她知道這世道,孩子兜里有錢,容易招禍。
路過村口溝邊,石路不平,青苔覆在石縫里,滑得像抹了油。阿蕎踩到一塊松石頭,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在地。衣襟一松,銅錢嘩啦滾出,順著坡道掉進旁邊的水溝。
她愣住。
幾枚銅錢卡在石縫,閃著微光,其余順?biāo)髯撸D(zhuǎn)眼就被沖遠。她爬起來,沖到溝邊,伸手去撈。指尖碰到一枚,冰涼,還沒抓住,就被水沖遠。
她張嘴,哭聲猛地炸出來。
“我的錢!全沒了!”
她跪在溝邊,手伸進水里亂抓,泥水濺滿褲腿。眼淚往下掉,混著鼻涕,聲音撕心裂肺,像被活活剜去了什么。
“別撈了。”陳宛娘走過來。
她沒拉人,也沒罵。她蹲下,輕輕拍阿蕎的背。
一下,一下。
“還在的。”她說,“明天還能掙回來。”
阿蕎抽著氣,肩膀抖得厲害。
“可我……我管錢的……我弄丟了……”
“你沒丟。”陳宛娘聲音低,卻像鐵錘敲進地里,“你還在這兒,盆也在這兒,手也在。明天我們還來做。”
阿蕎慢慢停住哭,回頭看她。母親的臉在暮色里模糊,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火種。
陳宛娘伸手,把她臉上的眼淚抹掉。動作輕,像擦一件易碎的東西,又像拂去命運落下的灰。
“走吧。”她說。
阿蕎站起來,腳邊只剩三枚濕透的銅錢。她撿起來,攥在手心,指甲都陷進掌肉里。另一只手伸過去,握住母親的。那只手粗糙,有繭,有疤,卻暖。
兩人往家走。天色暗下來,路看不清。遠處有狗叫,近處只有腳步聲,一前一后,踏在歸途上。
快到茅屋時,阿蕎忽然開口,聲音啞,卻堅定。
“明兒……還賣。”
陳宛娘沒回答。她只把手按在胸口,柳枝記事本貼著皮膚,溫著。她沒打開它,但知道里面記著什么——那些名字,那些債,那些燒成灰的人,還有她答應(yīng)過的,要活下去的事。
她們推開屋門。燈還沒點。阿蕎走進去,把三枚銅錢放進布袋,掛在床頭。布袋空蕩蕩,晃了一下,像風(fēng)中的魂。
陳宛娘關(guān)門,插上閂。她站在門后,聽見女兒小聲說:
“我不用衣襟兜了……明天用碗裝。”
她沒應(yīng)聲,只走到床邊,摸出柳枝記事本,輕輕摩挲。外面起了風(fēng),吹得窗紙啪啪響。她閉上眼,聽見自己心跳,一下,又一下。
明天,太陽還會升起。
她們,也會再站到那條長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