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亦安走出那個沉重的小院。
迎面而來的山風,帶著一絲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燥熱。
他沿著來時的路,不緊不慢地走回村口。
啞巴的遭遇,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自己岌岌可危的處境。
線,在人家手里。
風箏飛得再高,也只是人家掌中的玩物。
遠處,那輛不起眼的面包車,靜靜地停在路邊。
顧亦安拉開車門,面無表情地坐了進去。
車內的氣氛有些凝滯。
“如何?”
曹尚軍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顧亦安閉上眼,將所有情緒斂入心海深處,聲音聽不出波瀾。
“他停留過,但走了?!?/p>
曹尚軍眉頭微皺。
“去了哪里?”
顧亦安睜開眼,手指遙遙指向東南方。
“氣機流轉,遁向巽位。”
“我方才推演過,他正向那個方向移動,此刻……應該已在百里之外?!?/p>
曹尚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探究,但沒有質疑。
“開車?!?/p>
他對著司機,低聲命令。
面包車發出一聲沉悶的引擎轟鳴,調轉車頭,沿著來路向顧亦安所指的方向駛去。
車窗外,那個炊煙裊裊的村莊,連同那座閃著金屬寒光的監視塔,都迅速被拋在身后,消失在無盡的山林之中。
車內再次陷入沉默。
車輛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行駛,一個多小時后,一直沉默不語的百年,突然開口。
“后面有尾巴。”
他的聲音很平淡,就像在說“天要下雨”一樣。
顧亦安猛地回頭。
透過后車窗,他看到很遠處,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曹尚軍的目光在后視鏡里,若有似無地掃過金環。
金環卻仿佛毫無察覺,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窗外的風景,側臉精致而冷漠。
“不用管?!?/p>
曹尚軍收回目光,聲音冷硬。
“繼續走?!?/p>
司機應了一聲,車速不減反增。
顧亦安看明白了。
曹尚軍認定了這尾巴是金環引來的,但又不能戳破,以免打草驚蛇。
雙方都在演戲,看誰先繃不住。
面包車又向前行駛了近一個小時。
曹尚軍沒有再讓顧亦安卜算,而是讓司機直接將車停在了路邊。
“下車。”
曹尚軍的聲音不容置疑。
他率先推門,百年和無光緊隨其后。
“你們在車上等著?!?/p>
曹尚軍對顧亦安、金環和空蟬說道。
話音未落,他與百年、無光三人的身影,便沒入路旁的茂密山林,很快被層疊的樹影吞沒。
車里只剩下三人,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后排,兩個女人各自占據一扇窗。
空蟬神情淡漠地望著窗外。
自從項鏈事件后,她與金環之間那層虛偽的親近已然破碎,連偽裝都懶得繼續。
金環則將視線投向右側,側臉線條緊繃,看不出任何情緒。
顧亦安坐在中排,目光穿透玻璃,望向林子深處。
他知道,曹尚軍他們去處理那條“尾巴”了。
顧亦安關注的不是戰局,而是百年。
上次,被百年鎖定的恐怖感覺,那種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的死亡預兆。
他需要親眼見證其根源。
知己知彼,才能增加活下去的機會。
他必須為未來可能發生的對峙,提前找到破解之法。
他的手悄然伸進口袋,指尖捻住了那根,從百年背包上弄下來的線頭。
他在計算時間。
幾分鐘后,那輛越野車就會進入百年的射程。
他必須抓住那個機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差不多了。
顧亦安眼神一凝,神念毫不猶豫地沉入線頭之中。
感官鏈接,瞬間完成。
眼前的景象,被一種全新的視覺維度覆蓋。
他看到了狙擊鏡中的世界。
一個被十字準星分割的、冰冷而絕對理性的世界。
鏡頭的盡頭,那輛黑色越野車正循著輪胎印,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當它看到停在路邊的面包車后,立刻停了下來。
狙擊鏡的十字準星,死死套住了越野車的副駕駛位。
那里坐著的,通常是隊伍的指揮者。
就在百年即將扣動扳機的前一剎。
顧亦安通過共享的感官,洞悉了一幅超越物理的詭異畫面。
百年閉上了眼。
然而世界并未陷入黑暗。
在他的感知里,整個世界褪去了色彩與實體,化作一個由無數能量流、與線條構成的半透明骨架。
他“看”到,副駕駛座上那個男人,全身的肌肉纖維,正在發生萬分之一秒后的預兆性緊繃。
那是身體即將向左側極限閃避的信號!
他是一個反應速度超凡的覺醒者!
然而,沒有用。
狙擊鏡的準星,幾乎在男人產生閃避念頭的同一時間,向左平移了半個頭的距離。
在顧亦安的“神念視角”里。
他能清晰“看到”男人身體移動的,未來軌跡。
能“看到”子彈撕裂空氣的死亡路徑。
更能“看到”兩者即將在零點零一秒后,必然交匯的那個點!
這不是預判。
這是“未來視”!
一種近乎法則層面的絕對洞察!
嘭——!
一聲沉悶的槍響,在山林間炸開,卻又被密林迅速吸收。
當共享的視野恢復色彩時,顧亦安看到了一副血腥的終局。
百年睜開了眼。
那個副駕駛剛剛完成向左閃避的動作,他的身體,完美地迎上了那顆早已等候在此的子彈。
頭顱爆開,紅白之物,潑灑在車窗玻璃上。
他用最快的反應,迎接了最精準的死亡。
車內瞬間大亂。
剩下的人立刻趴下,試圖躲在駕駛室下方。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
在百年的法則視野里,他們的位置、姿態,乃至下一步的掙扎意圖,都無所遁形。
他再次閉眼。
那半透明的世界里,百年精準地找到了,車體最薄弱的縫隙。
嘭!
又是一聲悶響。
子彈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穿透了駕駛室的底板,精準地掀飛了駕駛員的天靈蓋。
最后兩名男子徹底崩潰,猛地推開車門,不顧一切地向百年的方向發起死亡沖鋒。
顧亦安默默計算著時間。
二十五秒。
足夠了。
他不需要再看下去了。
那兩人就算僥幸沖到近前,等待他們的,也只會是無光那柄無聲無息的致命刀鋒。
顧亦安緩緩收回神念,睜開眼,后背已經沁出一層冷汗。
震撼!
無與倫比的震撼!
他知道百年很強,卻沒想到強到如此逆天的地步。
這不是狙擊術。
這是行走在人間的神跡。
他瞬間斷定,百年,絕對也是一名質變者!
只有質變者,才能擁有這種無視物理規則、篡改因果的能力。
不過……
顧亦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厲。
只要自己掌握著屬于他的物品,哪怕只是一根線頭。
那么自己,就是這“未來視”唯一的克星。
十幾分鐘后,林間小路上傳來了腳步聲。
三人前后地走了回來,身上沒有任何搏斗的痕跡。
百年一言不發,將巨大的槍盒重新放回車上,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毫無波瀾。
創界科技的四名覺醒者,被輕描淡寫地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走?!?/p>
曹尚軍吐出一個字。
面包車重新發動。
這一次,后面再也沒有了尾巴。
車輛在夜色中穿行,最終抵達了一座邊境小鎮。
小鎮不大,卻因地處交通要道而頗為熱鬧,街邊掛著各種語言的招牌。
曹尚軍找了一家不起眼的餐館,一行人簡單地吃了一頓晚飯。
飯后,曹尚軍并沒有安排住宿,而是直接讓眾人回到車上。
“顧大師?!?/p>
他看著顧亦安。
“時間差不多了,勞煩你再卜算一次,看看目標現在何處?!?/p>
顧亦安點點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肅穆。
“好?!?/p>
故技重施。
他再次取出那個金屬探針,擺出開壇作法的架勢,口中念念有詞,手訣變幻。
一套繁復的儀式做完,顧亦安猛地并指如劍,點向那根金屬探針。
神念,再次沉入。
鏈接建立。
位置……海邊?
感官共享。
眼前的景象,讓他微微一怔。
他“看”到了一片寬闊得不像話的甲板。
甲板由昂貴的柚木鋪成,打磨得光可鑒人,倒映著天邊的晚霞。
遠處是雕花的純白欄桿,欄桿之外,是深藍色的、一望無際的浩瀚大洋。
海風輕拂,視野里,一些衣著考究、舉止優雅的男男女女正端著香檳,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臉上帶著從容而矜持的微笑。
這是一艘船。
一艘……橫跨海面的,極其奢華的巨型游輪!
啞巴,竟然上了一艘游輪。
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位女士,您是一個人嗎?”
顧亦安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戴著墨鏡的白人男子,正端著酒杯,用一口流利的夏國語搭訕。
而在對方的墨鏡鏡片上,倒映出了一張臉。
一張顧亦安絕不會認錯的臉。
是金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