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那簇在石盆里搖曳的火苗,成了唯一的活物,將十一個人的影子,在粗礪的石墻上拉扯、扭曲。
韓少尉的目光如刀,瞬間鎖定在角落里那群年輕士兵身上。
但他甚至沒有去數,只是眉頭一擰,轉頭盯住幾乎要癱軟在地的費老,聲音冰冷。
“費老,你看花眼了。”
這不是詢問,是命令。
“長途奔襲,精神緊張,出現幻覺很正常?!?/p>
“好好休息?!?/p>
費老嘴唇哆嗦著,面如死灰,想反駁,卻在韓少尉那冰冷的眼神逼視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角落里,顧亦安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他不需要數。
就在剛才,費老喊出的前一秒,他已經數過了。
不多不少,六個士兵。
而現在,韓少尉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掃過。
五個。
不多不少,五個。
一個士兵,憑空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更準確地說,是被從這個空間里……抹掉了。
顧亦安緩緩轉頭,看向身側。
黑暗中,金環的目光與他無聲碰撞。
她的身體緊繃著,對著顧亦安,幾不可察地,緩緩搖了搖頭。
一個簡單的動作,傳遞了兩個信息。
第一,她也看見了,剛才確實是六個。
第二,不要說。
顧亦安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說自己看到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下場可能比閉嘴更慘。
那個冷酷的秦少校,絕不會容忍任何可能動搖軍心的言論。
現在,在所有人眼中,費老就是個因為恐懼,而精神失常的老頭。
“呼?!?/p>
韓少尉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又或者是為了驅散這詭異的氣氛,
他從背包里,又摸出一塊凝固的油脂,丟進石盆。
火苗“騰”地一下竄高,將屋子照得更亮。
但這亮光,反而讓這三十多平米的石頭囚籠,顯得更加陰森。
墻角堆積的陰影,似乎更濃了。
在更亮的光線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群士兵,就是五個人。
韓少尉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不再理會癱在地上的費老,轉身向石床方向報告。
“少校,人數無誤。”
“我們先休整,天幕過去,立刻動身?!?/p>
石床上,那個肥碩的身影動了動,發出一個沉悶的鼻音,算是回應。
韓少尉立刻轉身,開始安排。
“一人值夜,看火,其他人,休息?!?/p>
一名的士兵站了起來,守在石門和眾人之間,形成一個警戒夾角。
沒有人再去關注費老。
顧亦安和金環在最深處的角落, 背靠著冰冷的石墻坐下。
金環緊緊挨著他,幾乎是身體貼著身體。
這不是曖昧,這是野獸在面對未知威脅時,下意識抱團取暖的本能。
她的任務是看管、和保護顧亦安。
現在,這個任務的難度,陡然提升了無數倍。
敵人,可能就在他們中間。
金環壓低了聲音,氣息拂過顧亦安的耳廓,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栗。
“你先睡,我守上半夜?!?/p>
顧亦安沒有矯情。
在這種精神高度緊繃的狀態下,輪流休息是保存體力的唯一方法。
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
即便是中級覺醒者的身體,在經歷了墜落、冰水、狂奔之后,也到了極限。
意識,漸漸模糊。
石屋里,只剩下油脂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噼啪”聲。
以及,十個人壓抑的,幾乎無法聽見的呼吸聲。
時間,在死寂中緩緩流逝。
……
不知過了多久。
砰——!
一聲槍響,在密閉的石屋里,炸雷般轟然爆開。
恐怖的轟鳴,震得人耳膜刺痛,嗡嗡作響。
顧亦安猛地睜開雙眼,身體的反應快于思維,手中槍口,對準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金環的反應比他只快不慢,兩人瞬間進入戰斗姿態。
屋子里,所有人都被驚醒了。
秦少校肥碩的身體,從石床上一躍而下,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那雙小眼睛里迸射出駭人的兇光。
韓少尉和其余士兵,也全都舉起了槍,緊張地掃視著四周。
只有費老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搖曳的火光下,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到了同一個地方。
門口。
原本站在那里值夜的士兵,不見了。
不,不是不見了。
他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風化、剝落,化作漫天飛灰。
在他的腳下,一堆染血的衣物和一把步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十滴橙色的始源血清,從潰散的身體中浮現。
隨即,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瞬間沒入了下方的石質地面,消失不見。
又一個覺醒者死了。
死得無聲無息,詭異至極。
“誰開的槍!”
秦少校的咆哮,在屋里回蕩,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暴怒。
“自己站出來!”
沒有人出聲。
黑暗中,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息,和槍械保險被打開的“咔噠”聲。
懷疑的種子,在這一刻徹底爆開。
每個人,都可能是敵人。
顧亦安的目光,掃過所有人。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警惕。
他看向身邊的金環,金環也正看著他,眼神詢問。
金環以一個極小的幅度搖頭,表示她也沒有任何發現。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顧亦安冷靜的聲音,突然響起。
“想知道是誰開的槍,很簡單?!?/p>
他的聲音不大,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檢查槍管?!?/p>
一言驚醒夢中人。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死亡,沖昏了頭腦,陷入了互相猜忌的死循環。
韓少尉的目光一凜,立刻反應過來。
“所有人!槍口朝下,把槍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他的命令,不容置疑。
幸存的四名士兵立刻執行,將手中的步槍,輕輕放在了地上。
金環也收起了那股戒備,將自己的手槍,放在腳邊。
顧亦安同樣照做。
只有費老,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把小巧的銀色手槍,顫巍巍地放在地上 。
韓少尉快步上前,依次在槍管上輕輕觸摸。
冰冷的。
冰冷的。
還是冰冷的。
他站起身,臉色變得無比難看,回頭看向秦少校,搖了搖頭。
“少校,槍都是涼的?!?/p>
這個結果,讓剛剛緩和了一點的氣氛,瞬間又繃緊了。
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那槍聲是哪來的?
“不對?!?/p>
顧亦安的聲音,再次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他身上。
秦少校那雙小眼睛瞇了起來,死死盯著顧亦安。
“你又發現了什么?”
顧亦安抬手,指了指地上的那堆衣物和步槍。
“我們檢查了所有人?!?/p>
“但唯獨忘了一個?!?/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死人?!?/p>
韓少尉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立刻大步走了過去,蹲在那堆遺物前。
屋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見韓少尉伸出手,在那支孤零零的步槍槍管上,輕輕一抹。
下一秒,他的身體僵住了。
他抬起頭,看向秦少校,聲音干澀。
“是熱的?!?/p>
“他……是自殺?!?/p>
自殺?
這兩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一名訓練有素、意志堅定的覺醒者士兵,在值夜的時候,用自己的步槍,打爆了自己的頭?
這比他殺,還要荒謬一萬倍!
“不可能!”
一名士兵忍不住喊了出來,“ 他沒有任何理由這么做!”
“他是我們中性格最樂觀的!”另一名士兵附和。
士兵們的騷動,讓秦少校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
“都給我閉嘴!”
一聲怒吼,壓下了所有的質疑。
秦少校緩緩走到那堆衣物前,低頭看了一眼,那肥碩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將那簇火苗完全遮蔽。
“沒什么不可能的?!?/p>
他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冰冷,就像剛才的暴怒從未發生過。
“潮汐天幕降臨的最后時刻,他一定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p>
“那種東西,會直接侵蝕精神,扭曲認知。”
這個解釋,聽起來無懈可擊。
一種能夠讓精神錯亂的神秘現象,完全說得過去。
“這件事,到此為止?!?/p>
秦少校轉過身,環視眾人,那雙小眼睛里閃爍著警告的寒光。
“現在開始,誰再敢胡言亂語,蠱惑人心,我就讓他永遠閉嘴。”
屋子里,再也沒有人敢出聲了。
顧亦安也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秦少校的解釋,漏洞百出。
別的不說,他自己就在最后一刻, 也看到了那道橫掃天際的銀白巨物。
但這種時候,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秦少校需要一個“真相”,來穩住局面,維持他絕對的權威。
而“精神錯亂導致自殺”,就是他給出的標準答案。
誰敢質疑這個答案,誰就是下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
顧亦安心底的寒意,卻越來越重。
他幾乎可以肯定。
哨兵的死,和那個消失的第六個士兵,脫不了干系。
那個看不見的東西,它不僅能憑空出現和消失。
它還能……殺人。
它到底是什么?
“韓少尉?!鼻厣傩5穆曇粼俅雾懫?。
“是!”
“值夜改為兩個人一組?!?/p>
“明白!”
韓少尉立刻重新安排。
命令下達,新的崗哨很快就位。
兩名士兵背靠著背坐在門口,神情比之前還要緊張百倍。
秦少校重新躺回了石床,似乎真的打算休息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晚,再也沒有人能睡得著了。
顧亦安和金環,重新回到角落。
“我來守夜,你休息?!?/p>
顧亦安的聲音壓得極低。
金環看了顧亦安一眼,眼神復雜,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蜷縮起身體,將頭埋進了臂彎里。
顧亦安靠著墻,瞇起了眼睛,將整個石屋的布局和所有人的位置,都納入了腦海。
火盆在中央,光線昏黃。
門口,是兩個精神緊繃的哨兵。
石床那邊,秦少校平躺著,呼吸平穩,似乎真的睡著了。
韓少尉盤腿坐在床邊,像一尊雕塑,手中握著槍。
其余兩名士兵靠墻側臥,身體緊繃。
另一邊,費老蜷縮在自己右側一米處,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金環在自己身邊,氣息很亂,顯然也沒睡著。
他強迫自己冷靜,呼吸放緩,默默觀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
或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顧亦安的警惕心,因為長時間的靜默,而出現一絲松懈的時候。
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
是費老。
那個蜷縮在角落,仿佛已經嚇破了膽的老頭。
他的身體沒動。
但他的右手,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僵硬的姿態,一點一點地,伸向自己的懷里。
顧亦安的瞳孔,瞬間收縮成了針尖。
來了!
在自己的注視下,費老的手,終于從懷里。
掏出了那把銀色的小手槍。
瞄準了,熟睡的秦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