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亦安在亡命狂奔。
不,準確地說,是在貼地飛行。
G47這具為了殺戮與沖刺而生的生物機器,每一束后肢肌纖維都在癲狂泵動。
黑紅色的筋膜層下,青紫色的血管根根暴起。
他沒有回頭。
也無需回頭去看那枚靜默倒數的死神。
那個數字是虛假的,是混亂時空開出的,惡劣玩笑。
前方,是白色冰原與黑色海水的交界線。
顧亦安猛然蹬地。
腳下的萬年玄冰應聲炸開一個巨坑。
恐怖的反作用力,將這頭黑色的人形怪物狠狠拋向高空,劃出一道絕望的拋物線,一頭扎進刺骨的海水。
沒有水花。
G47的筋肉皮膚在接觸水面的瞬間,分泌出一層粘稠的油脂,將水的阻力消弭于無形。
下潛。
往死里潛。
這里是極點,是大陸架的盡頭,冰層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唯有這厚達數公里的海水屏障,才可能在核爆的中心,為他爭取到一絲原子縫隙中的生機。
十米。
五十米。
兩百米。
光線被深海野蠻地吞噬,世界迅速沉入幽暗。
水壓開始顯露它猙獰的威嚴。
顧亦安聽見自己體內的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寸都在擠壓、哀嚎。
但他沒有減速,骨尾化作高頻擺動的死亡之鞭,在身后攪出一連串真空的氣泡。
已經不知下潛了多少米。
G47的胸腔徹底塌陷,覆蓋全身的肌肉纖維,開始微不可察地震顫。
這些特殊的肌肉組織,直接從高壓海水中剝離氧原子。
雖然效率低下,但足夠維持大腦的最低運轉。
這種感覺很糟糕。
五臟六腑都被擠壓成一團,意識被包裹在層層疊疊的窒息感中,扔進了深海的絞肉機。
顧亦安的瞬膜完全閉合,護住脆弱的眼球。
視野里,只剩下無盡的幽暗藍黑。
還不夠深。
那種被死神用槍口,死死頂住后腦的刺骨寒意,分毫未減。
他看到了一條裂縫。
那是地殼撕裂的創口,是深淵向他張開的喉嚨。
顧亦安沒有猶豫,一頭扎了進去。
裂縫里的海水,粘稠如油。
巨大的壓力,將他身上的傷口強行閉合,原本在愈合的肌肉,被壓成鐵板一樣的硬塊。
“咔嚓。”
左臂的臂骨,裂了。
顧亦安面無表情。
斷就斷吧,總好過變成一團自由飄蕩的原子蒸汽。
他終于觸底。
那是一片死寂的淤泥層,堆積著億萬年來海洋生物的尸骸殘渣。
顧亦安蜷縮起身體,用盡最后的氣力。
像一只垂死的甲蟲,瘋狂地往淤泥深處鉆去。
他在賭。
賭這數千米的海水,賭這厚重的淤泥,賭這地殼的裂縫。
能為他多削去那枚“驚雷-15”百分之一的能量。
光。
一道光。
極致的白。
頭頂那片漆黑如墨的深海,被這道光瞬間貫穿,再無他色。
沒有過程,沒有漸變。
整個世界,在這一剎那,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慘白。
光速,每秒三十萬公里。
當那枚核彈頭內部的鏈式反應完成的一瞬間。
極點的冰原之上,升起了一輪新的太陽。
這輪太陽并不溫暖。
它暴虐,冷酷,且絕對公平。
它公平地將位于中心的一切——巢穴、水晶山、生物殘骸。
在千萬分之一秒內剝離電子,還原成最原始的粒子。
而在幾千米深的海底。
顧亦安甚至來不及閉上被瞬膜保護的眼睛。
那道慘白的光,穿透了厚重的冰層,穿透了數千米深的海水。
像天神投下的一柄光矛,蠻橫地刺入這條黑暗的海溝。
亮得荒謬。
亮得不講道理。
原本漆黑的淤泥海底,此刻纖毫畢現,甚至能看清每一粒沙塵的紋理。
緊接著,是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聲音在水中的傳播速度,遠慢于光。
這意味著,視覺上的毀滅已經降臨,但聽覺上的審判還在路上。
這不足十秒的死寂,是神明賜予凡人的最后審判。
他縮在淤泥里,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
熱。
不是火燒的熱。
是一種從骨髓最深處瘋狂泛起的、撕裂基因鏈的燥熱。
高能中子流、和伽馬射線。
無視了海水的阻隔,暴雨般沖刷著他的每一寸血肉。
對于G47來說,輻射本該是補品。
他能感覺到體內那些受損的細胞在歡呼,在分裂,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但緊接著,歡呼變成了慘叫。
這劑量太大了。
這根本不是在吃飯,這是在被強行灌入滾燙的鐵水。
剛剛新生的細胞,瞬間壞死。
然后又在輻射的刺激下,再次再生。
接著再次壞死。
生與死在微觀層面上瘋狂博弈,以顧亦安的身體為戰場,展開了一場拉鋸戰。
這種痛苦,超越了神經系統的承載上限。
顧亦安試圖嘶吼,喉嚨卻擠不出一絲聲音。
只有一口黑血嗆了出來,又瞬間被高壓海水壓回嘴里。
“來了。”
他在心里默念。
那片慘白的光芒,開始變得渾濁。
上方的海水沸騰了。
數億噸的海水,在瞬間被氣化,形成了一個急劇膨脹的空腔。
緊接著,周圍的海水以億萬鈞之力回填。
兩者相撞,產生了比核爆本身更恐怖的水下沖擊波。
轟——
聲音抵達。
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聲音。
那是整個海洋在哀鳴。
巨大的轟鳴聲,甚至不是通過耳膜傳入,而是直接震動顱骨,震碎了顧亦安的內耳半規管。
世界天旋地轉。
身下的淤泥層瞬間液化,他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拋起,又砸下。
緊接著,頭頂的巖壁,崩塌了。
海溝兩側那些屹立了億萬年的巖石,在沖擊波的撫摸下,脆弱的像沙雕。
數以萬噸計的巨石裹挾著泥沙,伴隨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顧亦安只覺得后背一沉。
劇痛?
不,沒有劇痛。
G47的軀體沒有痛覺。
他只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咔嚓”。
不知道是脊椎斷了,還是頭頂哪塊石頭碎了。
巨大的壓力,將他死死釘在海底。
更多的巖石與泥沙堆疊上來,為他修建起一座最深、最豪華的
——墳墓。
視線開始模糊。
那刺眼的白光,終于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黑暗。
顧亦安的意識正在潰散。
他想起臨河市筒子樓,那漏雨的屋檐。
想起老媽做的,紅燒排骨面。
想起江小倩家的,鹵豬蹄。
還有,銀行賬戶里沒花完的一千多萬!美金。
這是“顧亦安”這個人,留存在這世間的最后一個念頭。
隨后,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