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晝!都閉眼!”
德叔的咆哮,在風雪里扭曲變形。
可已經晚了。
白。
視野里只剩下一個字,白。
一種具備毀滅性質的白,瞬間淹沒了整個世界。
顧亦安的耳膜嗡嗡作響,眼球在眼眶里像是被煮沸了一樣,劇痛鉆心。
耳邊,是雇傭兵們撕心裂肺的慘叫。
天旋地轉。
整個世界都在失重、翻滾。
顧亦安單膝跪地,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地嘔出一口酸水。
他死死閉著眼,不敢有半分松懈。
這他媽的是極晝?
常識在顧亦安的腦中尖叫。
極晝是緩慢的天文現象,不是這種能瞬間燒瞎人眼的閃光彈。
時間,在劇痛中被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德叔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了許多。
“是極晝雪盲,別揉眼睛。換上專用護目鏡。”
顧亦安咬著牙,強忍著眼球的灼痛,和天旋地轉的眩暈,摸索著從背包里掏出硬質眼鏡盒。
他不敢睜眼,全憑肌肉記憶打開盒蓋,換上那副琥珀色鏡片的風鏡。
冰冷的鏡框貼著皮膚。
他試探著,將眼皮掀開一道極細的縫。
視野依舊模糊,一片亮色,但那股灼燒的劇痛,總算被琥珀色的鏡片過濾了大半。
他看到,六個雇傭兵還在雪地上蜷縮、翻滾,發出痛苦的呻吟。
不遠處,啞巴已經站了起來,和他一樣,剛剛戴好護目鏡,正活動著僵硬的身體。
而德叔和金環,則像是沒事人一樣。
他們早就戴好了護目鏡,一左一右,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德叔的鎮定,可以理解為經驗。
但金環……
她甚至連姿勢都沒變過。
那場足以燒瞎人眼的神明白晝,對她而言,就像是一陣稍微刺眼的微風。
顧亦安立刻將自己,從“強者”的行列里摘了出去。
他沒有學啞巴那樣站起來。
而是繼續半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讓自己看起來,和那些還在哀嚎的雇傭兵一樣凄慘。
他環顧四周。
即使戴著護目鏡,天地間依舊是一片純粹的、令人絕望的雪白。
沒有地平線。
沒有參照物。
上下左右的概念都被抹除。
如果不是身邊這幾個蠕動的人形,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站在地上,還是懸在空中。
又過了足足十幾分鐘,那幾個雇傭兵才在德叔的呵斥下,顫顫巍巍地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
顧亦安也“恰到好處”地晃晃悠悠站起身。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德叔的聲音冷得像冰。
“去前面那座冰山,找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整。”
他的手指指向一個方向。
在那里,白色的虛無中,隱約有一個更加龐大的、輪廓模糊的黑色陰影。
一座冰山。
背包里有滑雪板,但在這種鬼地方,沒人敢用。
誰也不知道腳下平整的雪面之下,是不是隱藏著一道能吞噬一切的冰裂隙。
唯一的選擇,是走。
德叔重新安排了隊形。
“克魯格,你和剩下的五個人,在前面開路,間隔五米。”
被點到名的白人雇傭兵,正是之前抱怨攀冰的那個。
他的臉上寫滿抗拒,但在德叔冰冷的注視下,只能和同伴們一起,認命地走向隊伍的最前端。
炮灰的命運,就是用來消耗未知的。
白茫茫的天地間,十個孤獨的黑點,排成一列,艱難地向前移動。
腳下踩出的那串腳印,是他們在這片白色煉獄里,留下的唯一痕跡。
很快,風雪便會將這串痕跡,徹底抹去。
看山跑死馬。
那座看似不遠的冰山,成了所有人遙不可及的彼岸。
腳下的雪發出單調的嘎吱聲。
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費力拔出。
空氣冰冷而稀薄。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細小的冰碴,刮過喉嚨和肺葉,帶來一陣灼燒般的刺痛。
即使戴著護目鏡,殘留的雪盲癥狀,依舊讓視野邊緣陣陣發黑。
只能勉強分辨出前面隊友,晃動的黑色剪影。
探路的雇傭兵隊伍里,不斷有人摔倒又爬起。
噗通一聲。
隊伍中間的一個雇傭兵,摔倒在雪地里。
他掙扎著,手腳并用,卻幾次都沒能撐起沉重的身體。
“廢物!想死就躺在那兒!”
德叔的怒吼,穿透風雪,帶著不加掩飾的暴戾。
另一名黑人雇傭兵,走過去攙扶起他,隊伍繼續艱難地移動。
顧亦安也故意踉蹌了一下,讓自己的呼吸,顯得更加粗重急促。
他扶著膝蓋,胸口劇烈起伏,一副體力透支的模樣。
在這片白色的絕境里,每個人都在掙扎。
他們走了足足三個小時,那座山的輪廓,才逐漸清晰起來。
當他們終于抵達冰山腳下時,所有人都被那股無言的壓迫感,震懾得停住了腳步。
這不是山。
這是一面頂天立地的墻。
一面由幾十萬年的時光、和壓力,凝固而成的、泛著幽藍光澤的嘆息之墻。
人類在它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隊伍順著冰山腳下,又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德叔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那里,有一道黑色的裂隙,像是巨墻上的一道傷疤。
“進去看看。”
德叔對走在最前面的克魯格命令道。
克魯格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硬著頭皮,端著槍,小心翼翼地鉆了進去。
幾分鐘后,他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安全!里面沒風!”
所有人立刻魚貫而入。
裂隙內部比想象中要大,像一條幽深的走廊,不知通向何處。
他們不敢深入,在入口附近找到一處向內凹陷的石窟,空間剛好能容納十個人。
雖然依舊寒冷。
但至少,那永不停歇的、能刮走人魂魄的狂風,被隔絕在了外面。
劫后余生的眾人,各自從背包里拿出裝備。
一種特制的白色汽油爐,巴掌大小,能在這種極寒和低壓環境下穩定工作。
一個雇傭兵從外面抱來一捧潔白的雪,放在鍋里。
汽油爐的作用,不是燒開水。
在這里,水的沸點極低,根本無法提供足夠的熱量。
爐子只是為了把雪化開。
顧亦安看著那些雇傭兵,小心翼翼地從一支銀色的管狀物里,擠出指甲蓋大小的一丁點膏體,放進盛著溫水的杯子里,小口啜飲。
雷神能量膠。
原來是這樣用的。
顧亦安默默記下,之前他都是像吃牙膏一樣,直接擠進嘴里,那股濃烈的化學味道,并不好受。
德叔、啞巴和金環,直接擰開蓋子,仰頭吞咽。
顧亦安有樣學樣,也挖了一杯雪,放在爐子上化開。
他背對著眾人,假裝在整理背包。
趁著沒人注意,擰開一支雷神,直接往杯子里擠了近乎大半管。
帶著一絲溫度的液體,混合著高濃度的能量膠滑入腹中。
一股暖流,瞬間擴散到四肢百骸,驅散了部分寒意。
舒服多了。
“顧大師。”
德叔的聲音響起。
顧亦安轉過身,看到德叔正看著他。
“我們現在的位置,應該已經進入極北冰原的中心區域了,所有方向都已失效。還請你,再施法卜算一次,確定最終的位置。”
顧亦安點頭。
他從背包深處,再次拿出那塊絨布包裹的,黑色三角形金屬碎片。
這一次,他更加具有儀式感。
低沉而無人能懂的咒語,在狹小的冰窟里回響。
并指如劍,點在眉心,然后緩緩劃過那塊金屬碎片。
閉眼的瞬間,神念注入。
眼前的黑暗,只持續了一剎那。
一條璀璨的金色軌跡憑空浮現,比上一次更加凝實,徑直指向十里外一個點。
神念毫不猶豫地沿著軌跡沉入。
徹骨的嚴寒與壓抑感,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溫和、致密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包裹的奇異感覺。
耳邊,是深海獨有的宏大寂靜,混雜著冰層深處傳來的悠長呻吟。
視野,被無法言喻的景象占據。
頭頂不再是天空,而是一整塊大陸般的倒懸冰蓋。
幽藍的群山,從頭頂垂落,那是冰川在水下的倒影,核心處流轉著神秘的微光。
眼前,是緩慢搖曳的、散發著冷光的深海植物。
有龐大的、不知名的生物,帶著自身的光亮,在遠處的黑暗中一閃而過。
感官所連接的這具軀體,每一次擺動,都能產生一股強大無匹的推力。
讓“他”以驚人的速度,在這片幽暗壯麗的水下世界中穿行。
迅捷,優雅 。
他,就是那個在冰層之下,快速移動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