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不起。”
顧亦安干巴巴地擠出三個字。
“沒事,都過去了。”
林女士勉強地牽動嘴角,那個笑容僵硬、破碎,比哭更讓人心碎。
顧亦安喉嚨發干,匆匆告辭。
女傭將他送到雕花鐵藝大門外。
出了藍月華府,玩命地蹬著自行車。
鏈條發出“吱嘎吱嘎”的抗議,不時惹來行人的矚目。
腦中那個“已死”女孩的臉,在光怪陸離的街景中揮之不去。
轉過幾個街角。
嘈雜的人間煙火氣,終于沖散了那份陰冷。
.........
臨河第一初級中學門前的那條街,此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學生們的笑鬧聲,小販的叫賣聲,車輛的鳴笛聲,交織成一片鮮活的市井畫卷。
遠遠地,顧亦安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人行道上,一個簡陋的餛飩攤子,四五張折疊小桌。
一個女人系著圍裙,在蒸騰的熱氣里忙碌。
黃昏的陽光,在她身上鍍了層暖色。
她的動作麻利而優雅,招呼著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將一碗碗白胖的餛飩端上桌。
那就是他的媽媽,陳清然。
誰能想到,這個在街邊賣餛飩的女人,曾是國內知名大型企業說一不二的高管。
十年前,父親顧川牽扯人命案,又欠下巨債人間蒸發。
一夜之間,她從云端跌入泥沼。
被辭退,被抄家,背上了幾千萬的債務。
但她沒有倒下,靠著這個小小的餛飩攤,硬是撐起了一個家,將兄妹二人拉扯大。
兄妹倆在哪上學,這個攤子就跟到哪里,像個沉默又忠誠的家人。
不遠處的一張小桌上,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正埋頭寫著作業,筆尖在練習冊上“沙沙”作響。
那是他的妹妹,顧小挽。
顧亦安眼中的所有陰霾,在看到這一幕時悄然散去。
他臉上換上一副十七歲少年該有的散漫笑容,破車往路邊一扔,大搖大擺地晃到攤前。
他清了清嗓子,腔調吊兒郎當。
“老板娘,生意興隆啊!給小爺來碗大的!”
陳清然正加湯,聞聲抬頭,看見自家兒子那副欠揍的模樣,眼里的疲憊被笑意沖淡。
她抄起湯勺,作勢要敲他的頭。
“我給你來個大勺子要不要?一天到晚沒個正形。”
“去,把那邊的桌子收拾了。”
“得嘞!”顧亦安笑著應了一聲。
“哥!”埋頭寫作業的顧小挽抬起頭,看到哥哥,眼睛一亮,“你回來啦!待會兒有道數學題你教教我。”
“等著啊。”顧亦安應著,走到攤子后面。
熟練地從自己那個塞滿了各種手套的書包里,挑出一副塑膠手套戴上,換下了那雙灰白的舊手套。
他利索地開始收拾食客走后留下的空碗,動作飛快。
兩個桌子剛收拾了一半,刺耳的剎車聲在不遠處響起。
一輛印著“街道管理”字樣的白色面包車停在路邊,車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下來三個穿著制服的男人。
為首的是個瘦高個,臉上帶著不耐煩,徑直走到攤前。
“收了!趕緊收了!說過多少次了,這里不讓擺,占道經營!”
他說著,根本不給陳清然反應的時間,伸手就要去搬旁邊的一張空桌子。
“同志,你這是干什么!”
陳清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了桌子。
顧亦安的眼神,瞬間降至冰點。
他看到,那瘦高個的手指用力,幾乎要將媽媽的手掀開。
他看到,另外兩個人也圍了上來,一臉看好戲的兇相。
強搶。
這兩個字在顧亦安腦中一閃而過。
他收拾碗筷的動作停下,視線垂落。
腳邊,一塊鋪路的碎地磚,半截露在土外。
手腕一翻,那半塊粗糙、沉重、帶著鋒利棱角的地磚,已悄無聲息地被他扣在掌心。
冰冷的分析,在大腦中極速運行。
目標為首瘦高個,執法態度惡劣。
半塊地磚,重約三公斤,棱角尖銳。
自上而下,全力擊打其額頭。
額骨堅硬,大概率造成深度撕裂傷,血流滿面,失去行動能力,但不會致命。
本人尚有四個月滿十八周歲,屬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不會判刑。
賠錢?沒錢。
下班高峰期,圍觀群眾多。孤兒寡母,勤勞營生,遭遇暴力執法。“少年為護母怒砸街管”,標題極具傳播力。
結局:官方為平息輿論,大概率解雇臨時工,息事寧人,本人最多接受批評教育。
完美。
顧亦安眼神一凝,身體微微下蹲,手臂肌肉繃緊,就要將手中的“正義”呼嘯而出。
“啪”
一聲脆響。
一個巴掌,結結實實地拍在了他的后腦勺上。
顧亦安動作一滯,抬頭,正對上陳清然那雙噴火的眼睛。
“你拎著那玩意兒想干嘛?”
她的聲音刻意抬高了幾度,像是在警告兒子,又像是說給那幾個街管員聽。
“你要死啊!你以為未成年行兇就不用坐牢嗎?”
“人家也是出來混口飯吃,一個月掙幾千塊錢,還得把命給你搭上?”
教訓完兒子。
猛地轉身,腰桿挺得筆直,直面那三個耀武揚威的制服男。
這一刻,她不像是個在熱氣里忙碌的餛飩攤主。
“同志,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執法號多少?”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壓迫感。
瘦高個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街道管理辦公室的,我姓王。怎么,你還想投訴我?”
陳清然看都沒看他,目光掃過那輛面包車,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
“臨河市政府發布,編號[0323]37號文件,關于促進城市夜間經濟與地攤經濟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
“第二章第四條明確指出,在不影響交通和市容的前提下,鼓勵并規范引導微就業形態。”
“你們今天的行為,是要公然對抗市政府的指導方針嗎?”
姓王的臉色微變。
陳清然步步緊逼,語速不快,卻如重錘。
“你履行告知程序了嗎?”
“你下達整改通知書了嗎?”
“你現在要扣押我的桌子,有合法的手續嗎?”
“在沒有履行任何合法程序的情況下,強行扣押我的私有財產,這叫執法,還是叫搶劫?”
“執法犯法,對抗政府。”
“你們是不是不想穿這身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