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顧亦安粗重的喘息,和他心臟擂鼓般的狂跳聲。
圣僧格那雙渾濁的眼,死死鎖在顧亦安身上。
不再是慵懶與渾噩。
而是一種混雜著震驚、狂喜、還有一絲恐懼的復(fù)雜光芒。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一連串干澀沙啞的音節(jié)。
是泰語。
甘雅像是慢了半拍,才從震驚中回過神。
連忙翻譯道:
“他……他問你,剛才練的是什么拳法?”
顧亦安一邊調(diào)整著呼吸,思緒飛速流轉(zhuǎn)。
平靜地吐出三個字:
“伏虎拳。”
甘雅不敢怠慢,立刻將這三個字翻譯過去。
圣僧格聽完,呆滯片刻。
他的表情古怪。
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半晌,他搖頭。
嘴里又是一串含混不清的話。
甘雅的臉色也變得古怪。
她看著顧亦安,低聲翻譯:
“圣僧說……你練的根本不是什么伏虎拳。”
“他說,他知道這是什么,你也知道這是什么。”
顧亦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老怪物!
他果然認(rèn)出來了。
圣僧格沒有理會顧亦安的反應(yīng),繼續(xù)自顧自地說著。
他的語速很慢,像是在回憶什么極其遙遠(yuǎn)的事情。
“圣僧說……能完整打完這套動作的人,他從未見過。”
“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
甘雅的聲音帶著顫抖:
“他說,世間所有拳法。”
“都只是從它身上,剝離下來的一點皮毛。”
“最接近它的,是泰拳中的,古泰拳。”
顧亦安沉默不語。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圣僧格渾濁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
他直勾勾地看著顧亦安。
“為什么給我看這個?”
這一次,顧亦安聽懂了。
是字正腔圓的夏國語。
聲音雖然沙啞,但每個字都異常清晰。
這個活了一百三十多年的老怪物,竟然會說夏國語。
顧亦安沒有表露心緒。
他迎著圣僧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因為你睡覺時練的,也是它的一部分。”
“我想用我練的這部分,換你睡覺時練的那部分。”
“另外,再請你幫我開一次天眼。”
他把自己的籌碼和目的,清清楚楚地擺在了桌面上。
圣僧格目光深邃地看著他。
良久。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爛黃的牙。
“小子,你很對我胃口。”
他搖了搖頭:“老頭子和你換,不過,不要你的功法。”
“我只需要你……”
“把這完整的伏虎拳,在我面前,從頭到尾演練一遍。”
“我想看看,它的全貌。”
“至于我這睡覺的功法……”
他嘿嘿一笑,
“本來的名字叫場域,現(xiàn)在外面的人,管它叫瑜伽。”
“也是因為普通人根本練不了,早就失傳了。”
“我這兒,正好有個手繪的殘本。”
說完,他竟手腳利落的回了那間禪房。
片刻之后。
他拿著一本油乎乎、臟兮兮的冊子出來。
冊子封皮,磨損得字跡難辨,散發(fā)著陳年油垢、和香灰,混合的古怪氣味。
“啪”的一聲,他將冊子拍在顧亦安手里。
“拿去,抄完,記得給我老頭送回來。”
顧亦安接過冊子,入手沉甸甸的。
他翻開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用朱砂繪制的小人,擺著一個極其扭曲的姿勢。
正是圣僧格睡覺時的姿態(tài)之一。
小人旁邊,標(biāo)注著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應(yīng)該是巴利文。
顧亦安一個字也看不懂。
他往后翻了翻,整本冊子,一共畫了十二個不同的小人姿勢。
每一個都反人類到了極致。
后面的大部分篇幅,全是這種繁復(fù)的文字解釋。
“這圖,是真正的原圖。”
圣僧格的聲音再次響起,
“至于后面的解釋……是無數(shù)代人,想要解構(gòu)它而做出的嘗試。”
“老頭子我從二十歲開始練,練了一百一十年,也沒完全搞明白。”
“就是對延年益壽,挺有好處。”
顧亦安看著冊子,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一個疑問:
“圣僧,是不是因為修煉這個,所以每天才會覺得很餓?”
圣僧格一愣。
隨即擺了擺手,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不餓。”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補充道:
“我就是嘴饞。”
顧亦安:“……”
他深吸一口氣,將冊子遞給旁邊的甘雅:
“從第一頁,幫我翻譯。”
說完,他竟不顧地上泥土,就地躺下。
學(xué)著冊子上第一個小人的動作,開始嘗試扭轉(zhuǎn)自己的身體。
筋骨發(fā)出“咔咔”的輕響。
一種怪異的拉伸感傳來。
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
甘雅捧著那本油膩的冊子,皺著眉。
開始艱難地翻譯。
“引導(dǎo)……般若之光……呃,”
“這個詞,好像是智慧的意思……”
“不對,這里更像是……一種能量的統(tǒng)稱……”
她的翻譯,磕磕絆絆。
很多巴利文的宗教術(shù)語,在夏國語里,根本沒有對應(yīng)的詞匯。
只能靠意譯,導(dǎo)致意思,含混不清。
“我來!”
周子昂湊了過來。
她對著那些蝌蚪文看了半天。
又和甘雅爭論了幾句,最后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這里不是指智慧,是指太陽!”
“在古老的吠陀教義里,太陽就是原始能量、和智慧的源泉!”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引導(dǎo)太陽的光芒,進(jìn)入身體!”
周子昂不愧是語言天才。
她對各種文化的涉獵,遠(yuǎn)超甘雅。
圣僧格在一旁看著,贊許地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也試試。”
他指了指周子昂和甘雅,
“光說不練,沒用。”
于是,一個很詭異的畫面出現(xiàn)了。
在金佛寺一角僻靜的禪院里。
顧亦安、周子昂、甘雅,三個人并排躺在地上。
像三只抽筋的龍蝦,各自擺出扭曲、而怪異的姿勢。
劉叔站在院外。
眼角抽搐了一下。
最終還是選擇別過頭去,眼不見為凈。
“不對,不對!”
圣僧格在一旁踱步,
“這個動作不難,難的是心法!是引導(dǎo)!”
“你們想象,天上的陽光,不是照在你們身上,”
“而是像呼吸一樣,被你們從每一個毛孔吸進(jìn)身體里!”
“然后,引導(dǎo)這股熱流,從梵天頂,沉入地根輪,”
“再沿著脊骨向上,途經(jīng)心輪、喉輪、眉心輪……形成一個循環(huán)!”
圣僧格一邊說。
一邊用他那干枯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劃著。
甘雅和周子昂聽得云里霧里。
她們一邊要費力地翻譯那些古怪的穴位名稱。
一邊還要努力維持那反人類的姿勢。
顧亦安卻如醍醐灌頂。
神魔舞“動勢構(gòu)筑法”的原理,是調(diào)動體內(nèi)的微觀肌肉,層層蓄力。
而這套“場域篇”,竟然是引導(dǎo)體外的能量,在體內(nèi)循環(huán)!
他摒除雜念。
按照圣僧格的講解,集中精神。
冥想中,溫暖的陽光,真的化作了無數(shù)細(xì)小的金色絲線。
它們透過皮膚,緩緩滲入體內(nèi)。
起初,只是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
漸漸地,這股暖意匯聚成流。
變成了一股清晰可辨的熱流。
它在他的引導(dǎo)下,沿著一條奇特的經(jīng)脈路線。
開始緩慢地游走。
所過之處,之前留下的肌肉酸痛。
被暖流沖刷洗滌,迅速消散。
就連左膝舊傷深處,殘留的那一絲痛感,也在被這股力量瞬間修復(fù)。
整個人,像浸泡在溫?zé)岬娜铮f不出的舒服。
一個小時后。
“哎喲……不行了不行了,我腿麻了!”
周子昂第一個敗下陣來,齜牙咧嘴地收回動作。
她像條咸魚一樣癱在地上。
甘雅也面色發(fā)白,渾身大汗淋漓,掙扎著坐起身。
唯有顧亦安。
依舊保持著那個扭曲的姿勢。
臉上非但沒有痛苦,反而露出一絲享受的表情。
他緩緩坐起身。
只覺得神清氣爽,之前消耗一空的體能,竟然恢復(fù)了七七八八。
“如何?”
圣僧格緊緊盯著他。
顧亦安如實說道:
“感覺到一股熱流,在身體里流動,很舒服。”
話音剛落,圣僧格“騰”地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
動作之快,完全不像個一百多歲的老人。
“果然!果然如此!”
他瘦削的身軀,因激動而顫抖。
“我就知道,不是功法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光的熱!”
他指著顧亦安。
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
“這么多年,你是我見過的,第三個能感受到的人!”
“第三個?”顧亦安微怔。
“沒錯!”圣僧格道,
“第一個,是我自己。”
“第二個,是托贊那小子,他花了十年才入門。”
“第三個,就是你!”
他繞著顧亦安走了一圈,嘖嘖稱奇:
“不過,你是入門最快的一個。”
他忽然停下腳步,搓了搓手,一臉期待地看著顧亦安。
“好了,現(xiàn)在,該輪到你,給老頭子我開開眼了。”
“完整的伏虎拳.....,到底是什么樣子!”
顧亦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完整的功法,我現(xiàn)在一次演練不完,身體承受不住。”
他看著圣僧格,語氣平靜,
“今天,能不能請圣僧先為我開一次天眼?”
圣僧格眼睛一瞪。
“你這小子!”
他指著顧亦安的鼻子,氣得笑了起來,
“是怕我這老頭子,看了拳法就反悔是不是?”
他搖了搖頭:
“行!老頭子我就破例一次!”
“我也想看看,你這小子,到底是個什么怪物!”
“不過,我也需要做些準(zhǔn)備。”
“明天上午十點整,你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