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淵池里的開陽劍猶如寒冰一樣,暗淡又無色澤,連她看著時都覺得森冷寂寥。
可如今的開陽劍,渾身鍍著光芒,如夜游說的那樣,像太陽一般。
只是那光芒好像……
開始變弱了。
“好久不見,姜愿。”正當姜愿想著時,一道猶如枯井一般沒有生命力的聲音響起。
姜愿停下腳步,抬頭,只見面前周圍開陽劍底下一道黑霧猶如藤蔓一般緩緩往上,宛若巨蟒般纏繞在開陽劍劍身上,蓋住了開陽劍上的光芒,令得它暗淡了幾分。
像是黑夜與白天相交一般。
直至攀爬到劍柄,黑霧才停下來。
雖是黑霧,但姜愿能感受到好似有一雙眼正在高處盯著她般。
冰冷、又有幾分居高臨下,帶著蔑視。
姜愿仰頭,與之對視。
這是她第二次跟鬼王見面。
第一次是補燈魂時,看到這一團黑霧里好似有一雙眼正盯著她時,她后背一凜。
可再次見到時,她心理波瀾不驚。
“把寧家人的魂交出來。”姜愿回過神,目光犀利又帶著幾分堅定。
“我本想著與你敘敘舊,沒想到你一開口竟讓我把寧家人的魂交出來,你還真是……與當初一樣啊。”
“明明自己深入虎穴之中,卻還惦記著別人。”
“說來,我該感謝你,要不是你當初舍己救人,救了我,我又怎么會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這么有意思的事。”
“你也放心,我不會對寧家人怎么樣的,畢竟我與寧家……呵,我只是想借用她們祖上的力量罷了。”
“當然,如果你愿意幫我從這破地方出去,我可以直接放了他們。”
蒼老的聲音響起,仿佛在與姜愿敘舊,又像是在跟他做生意般。
姜愿的力量抵得過寧家祖先的力量,只要姜愿點頭答應,他可以立馬放了寧初心她們,還能保證她們平安地醒過來。
姜愿蹙眉。
鬼王是一團黑霧,沒有面相,她雙眼看不到他的一生。
可從他說話的語氣來看,他好像……
跟她很熟?
可她印象中,與鬼王第一次見面是在她以身補燈魂時。
“放你,不可能。”姜愿冷聲道。
“又是這熟悉的眼神,一看到這眼神,我就想到當初。”
“像你這般又倔又無情無心的,難怪我當初會被你吸引,喜歡上你。”
鬼王繼續道,他聲音雖蒼老,可他說的話在姜愿心里激起千層浪來。
什么當初?
什么無情無心?
無心?
赫然,姜愿耳邊響起一道如三月拂過的春風一樣溫柔的聲音來。
“你既喜歡說如你所愿,從今往后……你便叫姜愿!”
“孤為你賜名姜愿!”
“縱你無心,可你也該有一個人該有的名字,你也該像其他人那樣,自由自在地活著,啊無只會給你枷鎖!”
這聲音熟悉,非常地熟悉。
像是……
寧淵!
姜愿心里咯噔。
寧淵的聲音怎么會在她腦海里?
她的名字怎么會是寧淵賜給她的?
不,不應該,她怎么會……
她從記事起就是閻王,姜愿就是她的名字。
這是判官爺爺說的。
為什么她的名字會是別人賜給她的?
鬼王似能看出姜愿正迷茫不解,笑出了聲,“看來,你全忘了啊。”
“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看在我當初也曾為你動心過,我送你一場夢吧。”
“送你一場,只有悲劇的夢。”
鬼王仿佛發現什么好玩的事道,連聲音也突然變得有活力起來。
他以為姜愿記得全部,沒想到……
小閻王好像忘了以前的事!
他也真是,竟到這時候才發現!
若是早發現,說不定……
姜愿臉色微變,剛回過神來時,盤踞在開陽劍上的鬼王猶如猛蛇一般朝姜愿襲來。
姜愿蹙眉,在她抬起手擋住鬼王攻擊之時,只見鬼王突然張開嘴,朝她臉上吐了一層黑氣。
姜愿防不勝防,在她要出手之時,眼前的黑霧突然幻化成了一個人樣。
只是烏漆嘛黑地,看不清樣貌,只能見得一個大概的身影。
他趁著姜愿的注意力在他吐出的黑氣上時,伸手拉著姜愿入了黑霧之中。
姜愿蹌踉往前,踏入黑霧之時猶如入了深淵之中,一股深冷寒意襲來。
冷,冷得好像她小時候不小心跌入寒淵池里那樣冷。
冷到她發顫。
怎么會這樣……
她雖是凡人之軀,可力量在身上,通常來說哪怕是在深淵里她也不會覺得冷才對……
“你可是這一場夢的主角,去吧。”眼前的黑影輕輕一推,把姜愿推入其中。
姜愿陡然覺得自己像是失了重心般往下跌落。
周圍不知何時彌漫著一層層的黑霧。
黑霧四起,擋在她面前,周圍一片烏黑。
看著消失在面前的姜愿,鬼王笑出聲來。
對姜愿來說,那是一場悲劇的夢。
同樣,對寧淵來說也是。
寧淵讓他在此飽受折磨,斷送了他能從燈魂里出去的機會……
現在,輪到他報復回去了。
閻王不得有情,可偏偏這是最有情的一個閻王。
當她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后,不知道……
那被她親手拔掉的姻緣線會不會重新長回來。
若是重新長了回來,那么……
姜愿便有了弱點。
與寧淵一樣。
有了弱點,很多事便變得好辦了起來。
比如,寧淵威脅姜愿。
或者說,用姜愿威脅寧淵。
砰——
姜愿耳邊傳來一道聲音,當她睜開眼時,只見周圍富麗堂皇,奢華迷人。
看著這一幕,姜愿愣住。
這里不是地府,也不是現世。
這是……
哪里?
為什么看著周圍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姜愿低頭看了眼自己,只見自己如游魂一樣,透明得像是隨時會消失般。
之后,姜愿又掃了眼周圍,最后視線落在眼前的軟塌上。
只見一個長得俊俏又帶著幾分戾氣像個二大爺一樣的小孩坐在上面,他一手托著那張俊俏的臉,又翹著二郎腿,眼底透露著一股不耐煩,雙目直視著前方,好似前方有什么東西正等著他般。
仔細一看,還能見得這人與江寧淵……
錯了,是跟寧淵有幾分相似。
江寧淵許少有情緒,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波瀾不驚或面不改色。
寧淵不同,他表情豐富不少,并且……
他身上也與眼前這位穿著綾羅綢緞的小孩兒一樣,布滿戾氣。
雖她沒見過寧淵生氣的模樣,可憑想象,寧淵生氣的話也該是這樣的。
姜愿的視線從眼前男孩的臉上挪到了他身上,見他穿著一身金縷衣,衣服上還繡著一條栩栩如生又翩然向上的龍時,不禁愣住。
龍?
帝王?
若是帝王的話,那他該不會……
姜愿旋即將小孩與寧淵聯想一起。
寧淵是君王,眼前的小男孩與他有幾分相似,也是君王。
他是……
千年之前的寧淵?
鬼王把她拉入了什么地方?
為什么她會來到千年前?
就在姜愿納悶之際,眼前的小男孩像是看到什么一般,那張不耐煩的臉劃過一抹驚訝,又旋即恢復原樣,“你就是新來的國師?”
小寧淵一只手托著臉頰,一只手輕敲著旁邊扶手,像個成熟的大人一般。
姜愿順著小男孩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小姑娘踏入殿內,她綁著包子頭,幾縷墨發散落在臉頰旁,臉上干干凈凈地,不染半點泥,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也正直視著坐在軟塌上的小男孩。
陽光照落在她身上,拉長了她的身影。
饒是面對君王,她也不曾懼怕過半分。
姜愿瞳孔放大,錯愕。
這小女孩……
不就是小時候的她?
她怎么會在這里?
怎么會變成……國師?
國師?
姜愿心里一顫,想起白喻拍的《祈》。
她是國師?
怎么可能……
她從記事起就在地府里,是地府的閻王,怎么可能會是國師?
就算是,為何她沒這段記憶?
姜愿神情難看,只見眼前的小女孩點頭,波瀾不驚應道:“是。”
“你叫什么?”小男孩原本有一肚子火氣,可在看到眼前的小豆丁時,不知怎地火氣竟消了幾分,甚至……
有些好奇這小豆丁叫什么。
“師傅說,我叫啊無。”啊無回答道。
她的情緒平穩得不像是個小孩,反而像是個大人般。
就好像,一個有問必答的人機。
稚嫩而好聽的聲音除了入眼前小男孩的耳朵里,也入了姜愿耳中。
姜愿心里默念著啊無二字。
啊無……
她此刻就好像這名字一樣,沒有任何情緒。
無情無心。
鬼王指的便是這個嗎?
所以,這真是她?
姜愿從震驚慢慢地接受了眼前這個小女孩是自己。
沒有任何情緒……
這倒讓她想到了之前的江寧淵。
他也好像如此。
送她一場只有悲劇的夢……
那她就看看,這場夢到底有多悲劇。
也讓她看看,寧淵的過往以及他所經歷的。
若能借此了解順帶知道那本本子上記得到底是什么的話,那就更好了。
“啊無,倒是個奇怪的名字,讓個小豆丁來當國師,輔助孤。”
“怎么?你們星辰山的人死絕了不成?”
小寧淵不悅道。
啊無啊無,這個名字一聽就讓人討厭,也讓人不適。
什么人會給自家小孩取名叫啊無,她該不會被父母拋棄,無人要的小孩吧?
星辰山上的人也真是,那么多弟子不叫,竟讓一個小豆丁只身前往離國,當離國的國師。
每一任離國的國師都超級短命,活不了多久。
讓一個還沒他高,剛戒奶沒幾年的小豆丁當國師,星辰山上的人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越想,小寧淵心里越煩躁,恨不得把星辰山上的每一個人都罵一頓。
“師傅說,我無父無母、無心又無七情六欲,故稱啊無。”
“星辰山的師兄師姐們身體健康,目前狀態很好,只是……我是星辰山上最厲害的一個,故派我而來。”
“從今日起,啊無便是您的國師。”
小啊無老實回答小寧淵的話,那雙漆黑猶如黑曜石般的眼除了真誠還是真誠。
她仿佛不會說謊,又仿佛所有從她嘴里說出的話都不可能是謊言般。
任誰聽她說話,都會覺得她說的全是真話。
“噗嗤,人怎么可能無心又無七情六欲,你師傅是哄小孩的。”小寧淵噗嗤一笑,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般,諷刺道。
人可是最有情感的東西,可以淡漠、可以是冷酷無情,但最不可能的就是沒有七情六欲。
這世上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呢?
若有,那大抵是怪物。
“我無心。”見得眼前的小寧淵嗤笑,小啊無認真而嚴肅道。
小寧淵揮了揮手,“無心的人那叫死人。”
“陛下不信,可以摸一摸。”小啊無開口道,那張白皙漂亮的臉上沒有一絲開玩笑的跡象。
她邁著大步上前,在小寧淵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抓住他手腕,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左心房的位置上。
小寧淵嘴角笑容凝滯,看著小啊無的眼神帶著幾分恐懼與驚愕。
他……
感受不到眼前小女孩心臟的跳動。
或者說,她真的沒有心……
沒有心卻還活著,還跟他說話,還想成為離國的國師……
星辰山到底送了個什么玩意兒來?
他們想害他不成?
小寧淵心里想著,剛想發作,視線往下一挪才想起自己的手正搭在小啊無的胸口上,頓時他的臉紅了幾分,連耳尖也突然發紅發燙,手足無措地抽回了手,又顫抖害怕地開口,“你,你真的無心?”
無心!
怪物!
“恩。”小啊無恩了聲,認真無比。
“你,你別過來……你,你快離開孤身邊。”小寧淵嚇得往軟塌后面挪了挪,下意識害怕地抓起桌上的茶壺朝小啊無所在的方向砸去,眼底盡是害怕。
小寧淵不似方才那般布滿戾氣,而是害怕得抖著自己那小小的身體,連唇角都抖得像是在打架一般。
“我是陛下的國師,永遠不會傷害您,而且……您發燒了。”小啊無像是沒看到小寧淵在害怕她般,自顧說著。
說是沒看到,倒不如說……
她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或者害怕是什么樣的。
她沒有那樣的情緒,自然也不知道。
不過,她能感受到別人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