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
浮現在空中的《小衍陣圖》緩緩流轉,三百六十枚基礎陣紋如星子明滅,十二萬九千六百種變化暗藏其間,浩瀚得令人目眩神迷。
問道坪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林凡——他站在原地,仰頭望著陣圖,一動不動,仿佛入了定。
“裝模作樣。”李慕白搖著折扇,嘴角噙著冷笑。他不信有人能在半個時辰內,不,就算給他十天,也不可能真正理解這陣圖的萬一。他等著看這騙子如何收場。
清虛子緊貼著林凡,半透明的身體微微顫抖。別人看不見,但他能清晰感覺到——懷揣在林凡胸口的元神仙鏡碎片,正散發著驚人的高熱。那鏡鈕處饕餮獸首眼中的“噬”字血絲,如同活物般蠕動,貪婪地“注視”著空中的陣圖。
林凡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確實在“看”,但不是用眼睛。
在他腦海中,元神仙鏡碎片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青銅片上泛起只有他能“看見”的微光,如同掃描儀般,將空中那三百六十枚基礎陣紋的形態、靈光流轉的軌跡、彼此間的靈力勾連,一絲不差地“拓印”下來,強行塞進他的意識。
這不是記憶,這是暴力灌注。
劇痛如同鋼針,一下下刺穿著他的太陽穴。海量的、冰冷機械的陣法信息沖刷著他的神智——這不是理解后的知識,而是原始、雜亂、充滿矛盾的符文數據流。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被撐爆的水囊。
“主人……”清虛子細弱的聲音直接在他意識中響起,帶著罕見的驚慌,“它在‘吃’陣圖,也在‘吃’你!停、停下!”
停不下來了。林凡咬緊牙關,牙齦滲出血腥味。他隱約明白了,元神仙鏡碎片在“興奮”——這《小衍陣圖》中蘊含的某種規律,或者說,其中暗藏的、構成這個世界“規則”的某種基礎符文,對它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幫我……”林凡在意識中對清虛子嘶吼,“吞掉沒用的!留下規律!”
清虛子愣了一瞬,隨即猛地張開嘴——不是實體的嘴,而是一種存在的“吞噬”概念。他貼近林凡的胸口,貼近那滾燙的青銅片,開始瘋狂吞吸那些伴隨陣圖信息涌入的、混亂的、充滿矛盾和無意義的“信息殘渣”與“認知負荷”。
如同在洪流中設置了一個過濾器。林凡腦中撕裂般的脹痛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清明。那些被清虛子過濾后留下的“規律”,開始在他意識中自動重組、排列、推演。
他看到了。不是三百六十個孤立的陣紋,而是……一種嵌套的、自相似的幾何結構。大的陣紋由小的、相同結構的組合構成,小的又由更小的相同單元構成,無限細分,又無限延伸。每一個基礎陣紋,都像是一枚精巧的雪花,或是某種特殊的分形圖案的一個局部。
“分形……”一個來自遙遠記憶的詞匯,如同閃電劃過林凡黑暗的意識。“自相似性……迭代生成……”
這個世界的陣法基礎,底層邏輯,竟然是分形幾何?!
不,不完全一樣。這些陣紋在靈力流轉時,會產生微妙的變化,像是……在不同的“維度”或“尺度”上,遵循著某種變形的函數規律。這超出了他前世粗淺的數學知識,但元神仙鏡碎片,或者說,被它激發出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某種“洞察力”,正在粗暴地將這種規律“理解”并“翻譯”成他能勉強接受的意象。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問道坪上開始響起不耐煩的竊竊私語。
“一刻鐘了,還站著不動……”
“肯定是懵了。”
“唉,何必夸下海口……”
李慕白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莫長老依舊閉目盤著鐵核桃,只是速度慢了些許。周昊和王青山緊握拳頭,手心全是汗。趙虎則死死盯著林凡的背影,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站得筆直的身影,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專注。
就在眾人耐心即將耗盡時,林凡動了。
他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沒有任何靈光,就這樣凌空虛劃。
第一筆,斜向上,干脆利落。第二筆,轉折,勾勒出一個簡單的銳角。第三筆,回環……
他畫得很慢,但異常穩定。隨著他指尖的移動,空中并未出現什么靈力線條,但所有人都感覺到,問道坪上的氣流,似乎隨著他指尖的軌跡,產生了極其微弱、卻真實不虛的擾動。
“他在……畫陣紋?”有陣法師弟子疑惑低語。
“不像任何已知的基礎陣紋……”
林凡不理外界紛擾。他畫的,并非《小衍陣圖》上任何一個現成的陣紋,而是他意識中,那分形結構最核心的、最簡化的“生成元”。一個可以經由特定規則,迭代衍生出所有三百六十基礎陣紋的“種子”。
七筆。一個看似簡陋,卻蘊含著某種奇異美感和規律感的圖案,隨著他指尖最后一筆收回,仿佛“印”在了空中。雖然肉眼不可見,但在場所有對靈氣敏感的人,都隱約“感覺”到了那里存在著一個“結構”。
林凡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晃了晃,被旁邊的清虛子(此刻幾乎凝實到能被部分人看到模糊輪廓)一把扶住。他喘了口氣,看向李慕白,聲音嘶啞:“李師兄,第一個變化。”
說著,他左手也抬起,雙手食指同時凌空虛劃。這一次,他同時畫了兩個稍有不同的“生成元”圖案,然后,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他雙手開始以一種充滿韻律的、仿佛舞蹈般的動作,將這兩個圖案靠近、交錯、疊加、旋轉……
“嗡——”
一聲低沉的、仿佛琴弦震顫的鳴響,清晰地傳遍問道坪。林凡雙手之間的空中,一點微弱的、銀白色的靈光驟然亮起!緊接著,靈光迅速延伸、勾勒,竟在呼吸之間,形成了一個約莫臉盆大小、結構復雜而精美、散發著穩定靈力波動的——復合陣紋!
這陣紋,赫然是《小衍陣圖》中記載的,一種名為“靈漪護身紋”的中階防御陣法的核心部分!雖不完整,但其構型、其靈力流轉的韻味,與陣圖所載一般無二!
“這不可能!”李慕白失聲驚呼,手中折扇“啪”地落地。他鉆研陣道十數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憑空構陣,尤其是不借助任何媒介、純以神識引動靈氣勾勒陣紋,需要何等恐怖的陣法造詣和神魂控制力!這至少是金丹期陣法師才可能觸及的門檻!而且,對方用的,根本不是陣圖上的標準起手式!
林凡沒有停下。他額頭青筋暴起,汗水浸濕了鬢角,顯然負擔極重。但他雙手未停,動作由生澀迅速變得流暢,仿佛抓住了某種“韻律”。
第二個復合陣紋在空中亮起,是“聚靈回環紋”。
第三個,“地縛荊棘紋”。
第四個……
他就像一個掌握了核心密碼的匠人,用那簡陋的“生成元”,不斷組合、變形、迭代,演化出一種又一種或防御、或聚靈、或困敵的實用陣紋。雖然都是簡化版、微型版,但其中蘊含的陣法原理,毫無錯誤!
問道坪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一聲聲陣法凝結時的低鳴,以及林凡越來越粗重的喘息。
五個,六個,七個……當第十個散發著微光的復合陣紋——“流螢追蹤紋”在空中穩定成型時,剛好半個時辰。
“噗!”
林凡身體一軟,噴出一小口鮮血,染紅了胸前的粗布衣衫。十個微縮陣紋也隨之閃爍了幾下,緩緩消散在空氣中。
他推開清虛子攙扶的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看向面如死灰的李慕白,聲音疲憊卻清晰:
“李師兄,十種變化。可還入眼?”
無人應答。
所有弟子,無論內門外門,無論之前是信是疑,此刻全都張大了嘴,如同泥塑木雕。趙虎激動得渾身發抖。周昊和王青山抱在一起,又跳又叫。莫長老手中的鐵核桃,不知何時已停住,他睜開眼,看著林凡,又看看空中殘留的靈力余韻,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李慕白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嘴唇哆嗦著,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你……你如何做到的?那起始的圖案……是什么?”
“那是‘陣母’,”林凡隨口編了個聽起來高大上的名字,他當然不會解釋分形和生成元,“一為始,生萬物。陣道變化,看似無窮,實則有根。找到了根,枝葉自明。”
他這話說得玄之又玄,配合剛才神乎其技的表現,頓時充滿了讓人無法質疑的說服力。
“陣母……陣母……”李慕白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猛地抬頭,眼中竟爆發出狂熱的光芒,對著林凡,當頭便拜:“林師……不,林前輩!請收我為徒!傳我‘陣母’之道!”
這一拜,如同砸入湖面的巨石。
短暫的寂靜后,“轟”的一聲,問道坪炸開了鍋!驚嘆、狂熱、難以置信的呼喊聲響成一片。無數弟子,尤其是苦研陣道無果的弟子,看向林凡的眼神,如同看著降世的神祇!
莫長老霍然起身,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林凡今日所為,已徹底超出了“技巧”范疇,觸及了“道”的層面!這不再是動搖他的威信,而是在動搖青云宗,甚至整個傳統修仙界的陣法認知根基!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李慕白已當眾拜師,他若強行阻攔,不僅不近人情,更會激起眾怒。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一直緊挨著林凡的清虛子,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半透明的身體劇烈扭曲、膨脹,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中炸開!他兜帽下的陰影劇烈翻滾,那張剛剛能看清輪廓的、與林凡相似的臉上,露出了極端痛苦的神色。
“清虛子!”林凡大驚,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只見清虛子的身體內部,無數細小的、漆黑如墨的紋路瘋狂蔓延,與之前他“吞”下的、從元神仙鏡碎片中過濾出的“陣圖信息殘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扭曲的圖案。這些圖案不斷變幻,散發出混亂、狂躁、充滿惡意的波動。
“嗬……嗬……”清虛子發出不似人聲的低吼,他猛地抬起頭,兜帽被無形的力量沖開,露出了那張臉——此刻,那張臉上,原本純凈的眼神變得一片漆黑,只有瞳孔深處,倒映著與那《小衍陣圖》基礎陣紋極為相似、卻充滿邪異扭曲感的符文!
“反噬……”林凡瞬間明白了。清虛子作為他的“人性錨點”和“過濾器”,吞下了太多來自元神仙鏡和陣圖的“雜質”與“反噬”,此刻,這些充滿矛盾和高維信息污染的東西,正在沖擊他脆弱的靈體結構,要將他扭曲、污染、甚至……引爆!
“壓制他!”莫長老厲喝一聲,第一個反應過來,筑基后期的龐大靈力威壓轟然降臨,籠罩向清虛子。數名執法堂弟子也立刻撲上。
但清虛子身上散發出的混亂波動,竟將莫長老的靈力威壓沖開了一瞬!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離他最近、尚未從狂喜拜師中回過神來的李慕白,發出一聲充滿貪婪和毀滅**的尖嘯,作勢欲撲!
“清虛子!醒來!”林凡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不是撲向清虛子,而是撲向李慕白,要用身體去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鏘!”
一聲清越的劍鳴,如九天鶴唳,響徹云霄。
一道璀璨如月華的劍光,仿佛憑空出現,輕柔卻堅定地橫亙在清虛子與林凡、李慕白之間。劍光并不凌厲,卻帶著一種撫平躁動、凈化紊亂的奇異力量。
清虛子撞在劍光之上,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身上瘋狂蔓延的黑色紋路為之一滯,眼中漆黑稍退,露出一絲茫然的掙扎。
所有人循著劍光來處望去。
只見問道坪邊緣,一株古松之下,不知何時站著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少女。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容顏清麗絕俗,氣質清冷如月下寒潭,手中握著一柄連鞘長劍,劍鞘古樸,剛才那一道凈化劍光,顯然出自她手。
她并未看騷亂的眾人,清冷的目光,越過混亂,直接落在了臉色蒼白、嘴角帶血的林凡臉上,又掃過他胸前衣襟下隱約透出滾燙紅光的部位,朱唇輕啟,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下了所有嘈雜:
“吞靈噬念,穢氣纏身。你養的這東西,再不管教,怕是要成‘噬魂兇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