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自然算不上美人。
裴懷洲語驚四座,酣醉眾人一時只顧得上挑剔阿念容貌,對著她連連搖頭。
“這頭發,這身量,如何稱得上美人?”
“美者,當膚如凝脂,瓊鼻朱唇,最最要緊的,是有雙媚眼……”
“非也非也,凡美人須得烏發如云,呵氣如蘭,那是錦繡堆養出來的氣……裴七,你素來慧眼識人,畫得多少美人圖,如今怎地瞎了眼,將枯草認作春花?”
一雙雙餳澀的眼打量阿念,一張張酒氣醺然的嘴品頭論足。
阿念站在這聲音里,想不出自己該擺什么表情。
面前的裴懷洲似乎沒有任何惡意,柔柔笑著,一手撐著腦袋,撩著眼皮看她。他長得好,天生一副清白雅致的樣貌,教人想到蘭草,墨蓮,諸如此類高潔之物。
可誰敢說他不曾心懷惡意?
連這么個螻蟻似的婢子,也要攆到這里來,遭受他莫名的指認羞辱。
好在阿念不覺得羞愧。長相自有天定,不夠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被迫來到此處,是她倒霉,裴懷洲若是只為羞辱人才將她弄來,簡直無趣下作,他才應當覺著羞愧。
周圍這些酒客挑完了阿念的毛病,總算留意到裴懷洲話里另一層意思。
“裴七,你竟然看中這女子?”他們紛紛鬧將起來,其中有認得阿念的,怪叫道,“什么一見傾心,她剛救上來那模樣,你也能一見傾心?”
話里有內情,自然勾得旁人詢問。便有目睹者娓娓道來。
講季隨春落水,裴懷洲派人打撈,船工錯撈了季隨春的婢女。第二次救人,才將那險些淹死的季隨春尋了回來。至于為何季隨春的婢女也在水里……
自然是忠仆救主心切,可惜不自量力,平白給裴懷洲添了麻煩。
這故事聽得眾人嘖嘖稱嘆,反倒疏漏了些許怪異之處。如若阿念真是季隨春的婢女,墜湖之前如何不認識裴懷洲,偏要撈上來以后,才被裴懷洲“一見傾心”。
“罷了,罷了!”離得最近的男子笑道,“今日來的舞伎,裴郎瞧不上,偏說自己有心上人。如今心上人來了,裴郎便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本事,畢竟城中誰不知裴郎多情體貼?對待自己喜愛的女子,想必別有一番手段,也好讓我們學一學,日后不必遭美人的冷臉。”
裴懷洲只是笑。
“諸位莫要嘲我,我哪來的本事?你們會的,我也會,你們不會的,我從哪里學來?不過多畫了幾幅美人圖,得了些風流虛名,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啊。”
他可能真的醉了,撐著小案搖搖晃晃站起來,向阿念伸手。阿念沒動,甚至想躲,怎料他一個踉蹌跌過來,手臂壓住她肩膀。清甜馥郁的木蓮香瞬間蓋了阿念滿頭滿臉。
“懷洲不勝酒力,先去歇息。”裴懷洲道聲慚愧,便要離開。
阿念扭身后退,肩頭卻好似壓了千鈞重石。裴懷洲右手緊緊按著她臂膀,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看似被她攙著,實則推著她前行。
“過游廊,去別院。”他低垂著腦袋,喃喃細語,“那間落著青紗簾子的屋舍,瞧見了么?我慣在那處小憩。”
泛著酒氣的呼吸打在阿念頸側。她不適偏頭,很想找個沒人地界將他摔在地上。
可惜不能。
她承擔不起后果。
裴懷洲半推半送地與阿念進了青簾屋舍,跌坐在榻上,又要茶喝。
“嗓子干。”他扯松衣襟,眉眼泄出些厭倦神色,“替我斟冷茶來。”
阿念左看右看,心想這人果然沒醉。既然沒醉,便是故意折騰她取樂。
她自案上提起茶壺,隨便倒了半杯,遞到裴懷洲眼前。裴懷洲沒接,皺著鼻尖嗅了嗅,道:“不夠冷。”
阿念手指略微用力,捏得茶杯搖晃:“郎君沒喝,怎知茶不夠冷。”
裴懷洲:“我就知道。”
他要她換茶來。要鑿細細的冰沙,灑進茶水里,再喂給他。
阿念沒伺候過世家子。她只會干粗活,也只干得了粗活。既然裴懷洲不肯喝,她便打算將杯子放回去。轉身之際,不防被他抓住袖口,端著的茶水立即灑了小半。
“小娘子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他問,“我突然喚你過來,又拿你遮掩門面。”
阿念回頭看裴懷洲。
他歪著身子坐在軟榻上,濕潤雙眸仿佛揉皺了春水,嗓音因酒意而溫吞:“這事純屬巧合。我在季家埋了暗樁,若你與季隨春出門,便會有人將你們拿住見我。初識而已,我心有防備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是這么用的么?
“偏偏今日有酒宴,來了些與我不甚對付的人。他們疑我待人不誠,便逼我笑納舞伎,試我是否的確浪蕩不羈。你來得不是時候,我正缺個逃脫的筏子,只能拿你做戲。”
裴懷洲寥寥數語,道出許多隱密。
可阿念不在乎他是不是假風流。她更在乎他打算怎么對待她。
“郎君已經逃了宴席。既然無事,便讓我走罷,我還要買藥回去。”阿念說,“我腳疼,膝蓋也痛,家里還有個傷了腿需要上藥的小主人。”
她試探地問:“我該操心家里的季小郎君,還是該多聽聽你講話?”
裴懷洲接過阿念手中茶杯,淺啜一口,不甚喜歡地皺了皺眉,擱到旁邊去。他這回總算不說什么茶不夠冷的話了,但也沒有回答阿念的問題:“有多痛?我瞧瞧。”
阿念腦袋里升起空前疑惑。
你又不是看病先生,你瞧什么?
裴懷洲哪管阿念反應。他指使她端小案過來,要她坐在案上,脫了鞋,拆了麻布,將傷勢露出來。
“我想看看。”他說,“我的母親,原先經常受傷。”
這意思,是他會處理傷口么?
阿念將信將疑。她心有忌憚,沒法子直接走人,依著裴懷洲的話搬來小案,坐著拆解麻布條。一層層的細麻布揭開來,底下那層黏著肉,撕扯著疼,弄了許久才徹底扯開。沒了遮掩的足底,黑黑紅紅的,黑的是血痂,紅的是滲血軟肉。
裴懷洲盯著看。看著看著,拿絹帕墊著手心,托住阿念受傷腫脹的腳。這舉動堪稱驚悚,阿念脊背竄起一層白毛汗,有點惡心又有點驚嚇,往后縮一縮,對方卻率先丟了絹帕,拿軟榻擦拭手指。
阿念:“……”
嫌棄就不要碰,碰了又這般姿態,真真招人煩。
“你便用這雙腳,將他背到吳郡來。”裴懷洲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果真忠奴。”
阿念不明白裴懷洲的心思。她不喜歡他的口吻,想了又想,終是爭辯道:“我帶他離開建康,不是因為他的身份。拋卻那層身份,他只是個傷了腿跑不動的孩子。”
裴懷洲道:“再病弱也是皇嗣,就像你,再怎么能吃苦,永遠也為奴為婢。”
阿念沒有說話。
她垂落眼簾,掩住神情冷意。片刻,低聲道:“以前是奴婢,未必要一輩子做奴婢。”
她等著他的呵笑聲。然而頭頂始終沒有落下譏嘲。抬頭看去,榻上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闔了眼,一只手捉著衣襟,心煩意亂地扯開來,露出鎖骨與小半片胸膛。
“郎君很熱?”
阿念問著,狐疑地打量四周。這屋子建在陰涼之處,外頭的綠藤都攀上了瓦片。雖是仲夏時節,屋內卻涼快得很,連她倒的茶也涼絲絲的,沒半點熱氣。
就這,他熱?
阿念懷疑裴懷洲又要搞些事情戲弄她。
“我真得回去了。”她胡亂纏住腳傷,忍著脾氣站起來,“想來郎君不需要我,以后便不要常常找我,免得旁人多想。裴郎君名聲貴重,牽扯了我,無非糟踐自己聲譽。”
他應當不需要她做細作。
如此甚好。
阿念要走,沒曾想又被裴懷洲扯住手腕。天地忽而旋轉,人沒反應過來,已經摔在榻上。這腦中有疾的裴七郎君,撐著胳膊伏在她上方,眉心不適意地蹙起,眼睫掛著晶瑩水色。
“熱死了。你為什么拿熱茶給我喝?”他沒頭沒尾地指責她,“我燒得慌,都是你的錯。”
阿念忍無可忍,顧不得身份尊卑,出口反駁道:“明明是冷茶,你怎地這么愛說胡話?”
裴懷洲:“我哪里講胡話?”
“冷茶變成熱茶,沒醉偏要裝醉。”阿念一一數來,“不是美人稱作美人,還扯什么一見傾心。”
裴懷洲盯著她,好像對這些話都沒了印象。
阿念想翻身掙脫,手腕動彈不得。汗意滲出掌心,染濕了她的皮膚。
裴懷洲平日里穿得寬松,看不出什么。如今按著阿念,便顯出手長腿長的優勢來。衣襟掩不住的鎖骨,就貼在阿念唇邊,那一小塊凹陷的肉窩,似乎能盛半盞清亮酒液。
“懷洲并未扯謊。”他道,“茶是熱的,我沒有醉,你也的確是美人。”
阿念渾身打了個戰栗。
娘誒,這人胡說八道到這份兒上,考不考慮她耳朵的感受?
“你為何不信?”裴懷洲按住撲騰少女,語氣困惑,“自我喝了這茶,就覺著肚腹煎熬如火燒。我說你是美人,你便是美的,你見過石炭沒有?”
阿念自然認識石炭。
但不妨礙她讀不懂此刻的裴懷洲。
“你跟石炭一樣,瞧著丑,聞著也臭,芯子卻燒得紅亮。”他緩緩道,“這點紅亮,確實讓人稀罕。”
阿念氣笑了。
她咬牙抬腿,撞開裴懷洲,忍著腳底的疼,齜牙咧嘴往外跑。跑到半路,似有所覺瞥向那倒過茶的陶壺,打開蓋子聞了聞,一股子甜香往鼻腔里鉆。
腦子發暈。
阿念再扭頭看裴懷洲。裴懷洲伏在榻間,桃花眼半睜半閉,嘴里猶自念叨什么石炭什么茶,爭辯自己沒說胡話。
或許他的確沒說胡話。是茶不對,將個未醉的人燒成了半傻。所以他突然變得前言不搭后語,只爭執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裴懷洲現在……有幾分清醒呢?
阿念心口輕輕跳快了些。這幾日蒙受的惡意與憋屈,催促著她回轉身來,重又走到裴懷洲身前。猶豫著,抬起手來,謹慎地碰了碰他的臉。
細膩滾燙的觸感貼在指腹,像最好的綢緞。
向來講究愛干凈的裴懷洲并未躲避。他眉心的褶皺更深了些,臉頰卻貼了上來,自顧自地往阿念手里送。阿念下意識遮擋,拇指不小心戳進裴懷洲嘴里,被濕潤的兩瓣唇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