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不如的。
阿念心里這么想,嘴上說的卻是:“阿念未曾比較。”
不,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從頭到腳都比較了一遍。
裴懷洲拂袖便走,連虛情假意的溫柔辭別也不演了。走出去百十來步,回頭一看,除了自家仆從跟著,半個鬼影子都沒追出來。那間寮房點著豆黃的燈,窗紗影影綽綽,也不知是不是那婢子在忙活著給季隨春喂藥。
裴懷洲輕嗤:“不識眼色,又不會審時度勢,膽子倒是大得很。她何苦伺候人呢?干脆落草做流匪好了。”
仆從低著頭兜著手不應聲。
夜色模糊黯淡,裴懷洲的臉色也鍍著一層冰涼的灰。
“原是我想錯了。”他自言自語,“世上朝三暮四之人,本就不論男女。何況那種不通禮義廉恥的……”
后頭的話,含在舌尖,逡巡許久,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裴懷洲轉而問仆從:“你覺得季小郎君的婢女如何?”
仆從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長得清秀機靈,說話也審時度勢:“奴以為,郎君若是對那位娘子有意,不妨投其所好,珍而重之,使其日日歡顏。”
這話說得有意思。措辭謹慎且討巧,仿佛阿念不是卑微婢子,而是裴懷洲傾心追求的貴女。
裴懷洲難得多看對方一眼。
“我記得你,月前簪花宴散了以后,你跟在我身邊的。你叫什么?”
裴七郎君近侍甚多,換得也勤。簡單點兒說,是他喜新厭舊習性奢靡,往深了講,是他不愿與人親近。明明平日里臉上總掛著笑,說話做事卻真真假假辨不分明,沒誰能猜中他真實的心思。
“奴喚阿青。”仆從抬起頭笑一笑,偏圓的眼睛格外乖巧,“前兩年買進來的,托掌事的福,能到郎君身邊伺候。”
裴懷洲淡淡哦了一聲。
他不在乎阿青的來歷,總歸家里管得嚴,不會把亂七八糟的人放在他身邊。
他也不指望能從阿青嘴里聽到什么有用的意見。所謂中意季隨春的婢子,這說法是他自己造出來的,旁人哪懂他根本不喜阿念。不僅不喜,甚至還有幾分厭憎。
棲霞茶肆的遭遇難以啟齒,他有他的手段來戲弄她,報復她。她敢昏了頭欺辱他,就該倒霉受苦,償還罪孽。
可他低估了她。
她竟然對秦屈有意,且當面夸贊秦屈這般那般的好。
她這見異思遷朝三暮四的性子姑且不論,怎么偏偏看上秦屈?
裴懷洲將袖口捏出褶皺。
此番來云山,說是秋獵,實為游玩消遣。清閑無事的世家子弟們不急著下山,就住在道觀里,夜里一起鬧騰,白日更不消停。裴懷洲吃住挑剔,晚上睡得不安穩(wěn),次日早晨便去道觀后面的園子散步透氣。
沒走幾步,隔著橫斜的樹枝,他聽見幾人交談,聊的正是自己。
“裴七請了秦屈來治傷,怎么秦屈那般態(tài)度?記得以前他們形影不離……”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忘了,四年前裴夫人病逝,秦屈去過靈堂之后,就上了云山,再也不與裴七見面……私底下大家都猜,是不是裴七央秦屈給夫人治病,沒成功,兩人才生分了。”
“不過秦屈本就是個怪人,小時候他和裴七黏在一起,從不正眼看我們。如今隱居在云山,更不拿我們當回事。反倒是裴七,這幾年性子放開許多……”
“但論及才學,吳郡第一依舊要屬秦屈。哪怕他二人都曾拜在容鶴先生門下學習,常被夸贊的,只有秦屈不是么?容鶴先生也只將醫(yī)術傳給了秦屈。裴七畫技倒是一絕,但美人圖如何能治病救人?”
裴懷洲轉身就走,沒有再聽下去。
后園景致繁復曲徑通幽,沿著溪水走過彎彎曲曲的小路,便見一方清澈池塘,四周山石奇巧,綠蔭如蓋。三四個年輕兒郎坐在山石上,拿自制的彈弓瞄雀兒打。
裴懷洲略略掃視過去,最右邊的是季應衡,其余三個人里,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叫做秦陳,棲霞茶肆送茶下藥的罪魁禍首。另外兩個,一人是秦陳的遠親,另一人尚未弱冠,生得雌雄莫辨五官濃艷,是秦家如今最受寵的小郎君秦南。
秦陳接連打傷了四五只雀鳥,見季應衡興致缺缺,笑道:“季十一,是你傷了季隨春,又不是季隨春給你心窩子來了一箭,怎地還怏怏不樂?”
季應衡撥弄著手里的彈弓,懶懶道:“別提,我心煩。昨兒你們也見著了,我去看望季隨春,也算盡了本分。可那婢子的眼神,分明有些怨懟,她算什么,怎么還敢怨我?”
秦陳和另個親戚一齊哈哈大笑。
“我們可沒看出來!再說了,你自己將人打傷,還不允人家的婢子對你不滿?又不是家生奴仆……”
“不過,既然你這般在意,不如將她喊過來教訓教訓。裴七不是喜愛她么?連累你家有個治下不嚴的名聲。”秦陳踢了秦南一腳,“你,去找身裙子換上。”
秦南瞪大了漂亮的杏眼,憤憤道:“不換!要換你自己換!”
秦陳道:“這里屬你好看,除了你,誰能派上用場?”
就一句話,秦南立即高興起來,揚了揚下巴:“知道自己沒用就行,看小爺的本事。”
裴懷洲站在樹影兒里,見秦南三兩步跳下山石不見了。秦陳那個遠房親戚也爬下來,招了仆從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么,仆從陪著笑跑遠了。
裴懷洲若有所思。
他料想阿念要遭麻煩。此時趕去見她,定能免去波折。
但……
那樣做,阿念如何會在乎他的好意。
于是裴懷洲靜靜站著,直到扮作女子的秦南拎著裙角走回來,而一無所知的阿念也被引進園子。
阿念早晨很忙。
季隨春發(fā)了熱,渾身打擺子。她托人去尋秦屈,秦屈前腳剛來,后腳就有人喊她出去,說季家三房的小娘子玩水受傷,不敢讓長輩知道,想從阿念這里借些秦屈開的傷藥。
阿念經常聽人講,三房膝下無子。她還以為三房半個兒女都沒有呢,沒曾想居然有位千金。
大約是不受寵罷,所以受傷了也只敢偷偷借藥。阿念如此想著,拿了瓶藥粉,被仆從引到后園子來,左看右看找不見人,回頭一瞅,引路的仆人也不見了。
不遠處忽然響起哎呀尖叫,緊接著便有重物落水聲。
阿念急忙趕過去,只見池塘里撲騰起一片水花,有個穿紅裙的少女正在拼命掙扎。事態(tài)危急,她顧不得多想,撲通跳進水里抱住對方,用力往岸上拉。
怎料這少女身子沉重如鐵,反而絆住阿念,將她拖進水底。
阿念嗆了幾口咸腥池水,睜眼望見碎散水紋,披頭散發(fā)的艷麗少女形同惡鬼,纏著自己不放。耳邊皆是悶重水聲,氣泡不斷涌出嘴巴,昏沉之際她拽住對方衣裳,也不知扯松了哪里,那人突然松手,撇開她向上方游去。
原來……識水性么?
阿念用力踢蹬雙腿,總算浮出水面。耳清目明的剎那,她聽見上方毫不掩飾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秦南,你這模樣,是被個婢子輕薄了么?”
阿念仰起頭來,池塘周圍的山石上,不知何時冒出來幾個年輕男子。其中笑得最猖狂的人她不認識,視線落到季應衡身上,季應衡沖她掀了掀嘴角。
再轉身,岸邊的“少女”正手忙腳亂系松脫的裙子,胸前一片平坦。
“閉嘴秦陳!”秦南惡狠狠罵道,“小爺我哪里穿得慣這輕飄飄的衣裳?你再笑,再笑你下來,信不信我今兒個就淹死你?”
說著,又瞪阿念,“你看什么看!”
阿念沒說話。
她抹了把**的臉,眨掉眼里的水。這時再看不明白自己受了戲弄,就是傻子。
并沒有哪個三房娘子受傷,也沒有落水的人需要她救。
上方傳來季應衡不懷好意的聲音:“哎,我當你有什么本事,才能迷得裴七不分美丑。如今看來,著實……乏味可陳。”
阿念看了看自己。初秋的衣裳依舊單薄,浸了水,便緊緊貼在身上。
風一吹,身體發(fā)冷。可內里的五臟六腑,漸漸騰起熱毒的火。
該死。
真該死。
這幾個人……好想全都摜進水里,淹個半死。
阿念抬起胳膊,狠狠擦掉額頭不斷滴落的水。她沒注意到前方陰影里抬步走出的裴懷洲,也沒聽到身后逐漸接近的水流聲。一件帶著余溫的青袍突兀落了下來,罩住頭身。
隔著這袍子,她聽見秦屈漠然嗓音。
“你們在做什么?”
與之同時響起的,是裴懷洲的問詢:“阿念,你還好么?”
阿念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她扒拉開袍子,前方岸上站著個神色莫測的裴懷洲,手里也拿著件剛解下來的外袍。而她身后多了個秦屈,面上不見關切之色,還一個勁兒推她上岸。
“回去,泡熱水,換干凈衣裳,免風邪入體。”
阿念問他:“你怎么過來?”
“換完藥無事可做,拿卜甲算了下,算出你有小劫,故而過來看看。”
阿念訝然:“你還懂卜筮之術?”
秦屈張嘴:“我自容鶴先生那里學來……”
“阿念。”裴懷洲在岸上喚她,“你先上來,該著涼了。”
山石上的季應衡發(fā)出噓聲。
“有趣,實在有趣,原來我家的婢子不止和裴七有私,還和秦屈不清不楚……你倆不是摯友么?怎么,連床榻之事也共用一人?”
一旁的秦陳笑得前仰后合。岸邊裹著紅裙的秦南睜著驚愕的杏眼,來回打量三人。裴懷洲面上沒了情緒,將無用的外袍丟棄水中。
“……哦,我知道了。”秦屈環(huán)視四周,看過所有人的臉,淡淡陳述道,“你們在欺負她。”
裴懷洲出聲:“我沒有。”
“我看到你趕來。”秦屈道,“你比我動作快,為何停步岸邊,不肯向前?”
阿念望見裴懷洲臉色劃過一絲無措。他張了張嘴,再說話時,語氣竟然含著些微警告:“秦屈。”
秦屈無視了這警告,繼續(xù)問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看什么都臟,所以連這水都不敢碰么?”
“胡說八道。”
裴懷洲冷笑,看一眼阿念,竟真踏進水池,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素來溫柔的桃花眼,泛起忍耐的紅。
“阿念。”他再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伸出冰涼的手,想將她推到自己身前來。“阿念,你跟我……”
啪,阿念打掉裴懷洲的右手。
她沒出聲,眼里卻盛著滿滿的拒絕與排斥。像尖刀,如利刃,青天白日里刺進裴懷洲的胸腔,剖開他所有不堪的算計與偽裝。
裴懷洲緩緩轉動眼珠,望向阿念身后的男子。那人神色平靜,看他如看病患。
這一男一女,在自己面前,仿若一雙真正志同道合的壁人。而后壁人相攜離開,看夠熱鬧的秦陳等人也散去,只剩個駐足水中的裴懷洲。
“是我做錯了么?”
裴懷洲聲音低不可聞。
“我又輸給他了?分明我先……唔……”
他猛地捂住嘴唇,脊背弓起,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斷斷續(xù)續(xù)的干嘔被堵在喉嚨里,最終悄無聲息。
阿青趕來時,池中男子已直起身,面容如常,唯獨眼尾肌膚殘留緋紅。
“你說得對。”裴懷洲上岸,笑聲很輕,“我應當投其所好,珍而重之,真心喜愛阿念,才能讓阿念喜愛我。”
“她終會知曉,我才是最好的。”